林默第一次注意到那只黄铜怀表时,梅雨季的黏腻湿气正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整座城市。
他租住的老式居民楼爬满了青藤,墙皮在雨水的浸泡下鼓出深浅不一的泡,
像老人手背松弛的皮肤。楼下的旧货摊是这一带的固定景致,摊主老陈是个寡言的老头,
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
摊位上的物件也跟着沾了层挥之不去的潮气——用塑料布裹着的旧书散发着霉味,
缺了口的搪瓷缸内壁结着褐色的垢,只有那只黄铜怀表,在一堆灰扑扑的杂物里,
透出点不寻常的光。那天林默是下楼买酱油的。便利店的玻璃门被雨水打湿,
倒映着他疲惫的脸,眼下的青黑像被墨汁晕染开的痕迹。他攥着皱巴巴的五块钱纸币,
路过旧货摊时,脚踝不小心踢到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架子,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老陈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擦那只铜香炉,香炉的纹路里嵌着黑垢,
他用竹片一点点抠,动作慢悠悠的,像在跟时间较劲。
林默的目光就是在这时被那抹黄铜色勾住的。怀表被随意地放在一块褪色的蓝印花布上,
表盘蒙着层雾状的绿锈,像是谁不小心泼上去的青苔汁,
边缘的缠枝莲纹被岁月磨得只剩浅淡的轮廓,反倒有种被时光反复抚摸过的温润。
最奇怪的是表链,每一节链环都锃亮如新,棱角处泛着冷冽的光,
显然是被人用细布反复擦拭过,与蒙尘的表盘形成了诡异的对照。他蹲下身时,
膝盖骨发出轻微的“咔”声——这是常年久坐办公室落下的毛病。指尖刚触到怀表的瞬间,
一股微弱的震颤顺着指腹蔓延上来,像有只刚破壳的雏鸟在金属壳下轻轻啄动。
怀表比看上去要沉,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却又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像是揣着一颗正在缓慢跳动的心脏。“老物件了。”老陈的声音带着烟草熏过的沙哑,
他吐了个烟圈,烟圈在潮湿的空气里没散开多久就碎了,
“今早收废品的老王从一个民国老衣柜夹层里翻出来的,说是锁在红木盒子里,
垫着的蓝绸子都烂成渣了。”林默把怀表凑近耳边,立刻听见了里面细碎的声响。
不是钟表正常运转的“滴答”声,而是断断续续的“咔嗒”声,像春蚕在啃食干枯的桑叶,
又像沙漏里的沙粒卡在了玻璃缝隙中,透着股执拗的生命力。
他想起外婆家那座摆了半个世纪的座钟,每逢阴雨天就会发出类似的声响,
外婆总说那是钟摆在跟老天爷赌气。“走不准的。”老陈用袖口擦了擦鼻子,
“指针卡着东西,修不好了。五十块,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当个玩意儿。
”林默捏着表链轻轻晃动,链环碰撞的声音清脆得像冰珠落进玉盘。
他突然想起上周整理旧物时翻出的小学作文本,里面有篇《我的愿望》,
他写“想有一个能回到过去的闹钟”,因为那天他把妈妈最喜欢的青花瓷瓶碰倒了,
碎片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鬼使神差地,他摸出钱包抽出五十块钱。
纸币在潮湿的空气里软塌塌的,边角微微卷起。老陈接过钱时,指腹的厚茧擦过他的手背,
像砂纸蹭过木头。“这表邪性得很。”老陈突然说,眼睛眯成一条缝,“收来的时候,
盒子里还有半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个穿旗袍的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
看背景就在这栋楼前。”林默的心猛地一跳,怀里的怀表似乎也跟着烫了一下,
像被夏日正午的阳光晒过的鹅卵石。他没再追问,转身快步上楼,
青石板台阶被雨水泡得发滑,每一步都发出“吱呀”的呻吟,像谁在背后轻轻叹息。
七楼的出租屋只有十五平米,被隔成了卧室和tiny的客厅。窗户正对着别人家的后阳台,
晾着的蓝白格子床单在风里飘动,像一面褪色的旗帜。林默把怀表放在书桌的玻璃台面上,
台灯的光线透过绿锈斑驳的表盘,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把碎金。
他找出擦眼镜的麂皮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表盘。绿锈在布料下慢慢褪去,
露出底下阴刻的缠枝莲纹,花瓣蜷曲着,线条流畅得像是一汪流动的水。
表盖的卡扣有些生锈,他用指甲抠了半天,才听见“啪”的轻响,表盖弹开的瞬间,
一股混合着铜锈和樟脑的气味漫了出来,那是属于旧时光的味道。
表盘里的指针停在三点十七分,时针和分针像两只交握的手,紧紧贴在一起。
玻璃罩内侧蒙着层薄灰,他对着玻璃哈了口气,用布擦出一小块透明的区域,
能看见指针根部刻着极小的星芒纹。表背是光滑的平面,刻着一行模糊的字迹,
像是用利器仓促划下的,辨认了许久,才看出是“民国二十六年”。那天晚上,
林默在公司加班到十点。写字楼的中央空调早已关闭,
闷热的空气里浮动着打印机墨粉和速溶咖啡的味道。他揉着发酸的颈椎看向窗外,
城市的霓虹在雨雾中晕染开来,像打翻了的调色盘。手机屏幕上,
妈妈发来的消息还亮着:“周末回家吗?你爸钓了条大鲫鱼。”他回复“这周要加班”,
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又加上一句“下周末一定回”。电梯下行时,镜面映出他疲惫的脸,
眼下的青黑像用墨笔涂上去的,衬衫的领口被汗水浸得发皱,散发着淡淡的酸味。走出大厦,
晚风裹挟着雨丝扑面而来,带着路边烧烤摊的孜然香气。地铁口的卷帘门已经拉下,
保安正打着哈欠锁门,铁锁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公交站台的电子屏闪着刺目的红光,“末班车已过”几个字像一道宣判。林默点开打车软件,
界面上显示排队人数37人,预估等待时间45分钟,费用42元。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包,
这个月的房租刚交,剩下的钱只够勉强支撑到发薪日。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
顺着额角流进衣领,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就在这时,指尖触到了衬衫口袋里的怀表,
那股熟悉的热度又冒了出来,比下午在旧货摊时更甚,像是揣了个小小的暖手宝。
他鬼使神差地把怀表掏了出来。雨丝落在表盘上,瞬间被铜面的温度蒸发,留下细小的白痕。
他下意识地打开表盖,就在这时,里面的指针突然剧烈地倒转起来,发出蜂鸣般的嗡响,
像是被按了快退键的磁带。林默只觉得眼前一白,像是有人用强光手电筒晃了他一下,
视网膜上残留着旋转的光斑。等他眨了眨眼看清眼前的景象时,
心脏猛地缩成一团——他看见两个自己站在路口。一个“他”正拉开车门钻进出租车,
眉头紧锁地看着手机,司机正在抱怨“这鬼天气真耽误事”;另一个“他”还站在原地,
手指悬在打车软件的取消键上方,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衬衫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搞什么……”林默喃喃自语,伸手去揉眼睛,指腹触到冰凉的雨水才意识到这不是幻觉。
两个身影在雨雾中渐渐重叠,像两滴落在宣纸上的墨,最终融合成一个。他低头看向怀表,
指针已经恢复了平静,稳稳地停在十点零三分,与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分秒不差。
出租车的尾灯在雨幕中变成模糊的红点,烧烤摊的油烟被风吹得四散,
带着食物的香气钻进鼻腔。林默握紧怀表,金属的冰凉透过掌心传来,却压不住指尖的颤抖。
他最终选择了步行回家,雨水打湿了他的鞋子,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叽”的声响,
像谁在耳边低语。回到出租屋时,他浑身都湿透了。脱衬衫时,
发现怀表接触的地方有块浅褐色的印记,像是被高温烫过的痕迹。
他把怀表放在台灯下仔细检查,却没发现任何异常,表链依旧锃亮,表盘的绿锈也完好无损。
夜里,林默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像一首冗长的催眠曲,
可他的大脑却异常清醒。他想起老陈说的那张旗袍女人的照片,想起怀表停住的时间,
想起那两个重叠的自己。黑暗中,他仿佛又听见了怀表里细碎的“咔嗒”声,
从床头柜的方向传来,像有人在黑暗中轻轻叩门。第二天中午,公司楼下的面馆排起了长队。
玻璃门内,白色的蒸汽氤氲而上,能看见师傅颠勺时闪过的火光。林默站在队尾,
闻着浓郁的骨汤香味,胃里传来一阵空落落的抗议。他习惯性地摸向口袋,
指尖触到怀表冰凉的轮廓时,突然顿住了。昨天的诡异经历像一根细刺,扎在他的心头。
他犹豫着,要不要再试一次。队伍缓慢地向前挪动,前面的女人点了份番茄牛腩面,
声音甜得发腻;穿格子衬衫的男人在打电话,抱怨着客户的难缠。林默的指尖在怀表上摩挲,
感受着金属表面细微的纹路。就在他快要走到点餐台时,怀表突然烫了一下,
热度透过薄薄的衬衫渗进来,像被烟头烫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松开手,
怀表在口袋里微微震动,像有只小虫子在里面挣扎。眼前突然闪过两个画面,
清晰得如同亲眼所见:一个画面里,他点了常吃的牛肉面,
接过碗时被后面冲过来的外卖员撞了一下,热汤“哗啦”一声泼在他新买的白衬衫上,
油渍迅速晕开,像朵丑陋的花。外卖员连声道歉,他却只能看着胸前的污渍发呆,
周围人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另一个画面里,他转身走出面馆,
推开隔壁便利店的玻璃门。门口的台阶上,一张百元钞票半掩在梧桐叶下,边缘沾着点泥土。
他弯腰捡起时,听见便利店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穿制服的店员对他笑了笑,
说“今天天气真好”。林默的心跳骤然加速,手心冒出细密的汗。他站在面馆门口,
看着里面蒸腾的热气和外面刺眼的阳光,突然觉得自己像站在一条岔路口。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