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郑金宝那根指甲缝里嵌着辣椒皮的油指头,带着隔夜牛油味儿,
差点戳进我鼻孔眼儿里。“秦晚!”破锣嗓子炸得我耳膜嗡嗡响,“杵这儿挺尸呢?!
点单喊几道了?耳朵灌粪水了?!”滚烫的热浪裹着泔水馊气,
混着酒客身上的汗酸味儿糊在脸上。油乎乎的玻璃窗映着几张吃得唾沫横飞的油脸,
还有我僵在柜台后的倒影——灰白皱巴,像菜市场风干半死的带鱼。
他那张泛油光的肥脸又怼到眼前:“养条土狗都比你这赔钱货强!
死了男人的寡妇脸摆给谁看?离了我郑金宝,哪块茅坑石头容得下你?呸!端个屁架子!
”唾沫星子砸下来。疼?早被经年的腌臜浸木了,骨头缝里都透出麻木的凉气。
右手腕子那道旧疤又隐隐发烫。“操NM的!”他抄起脚边黄铜火锅盆,
“哐当”砸在我脚边。滚烫红油混着烂菜叶爆溅!几点热油穿透薄裤管,死死咬在小腿肉上。
火辣的刺痛激得我浑身一哆嗦。旁边黄毛捂着嘴发出嗤笑。
“我日恁娘嘞郑金宝个狗娘养的龟孙!”一声强压着火山的怒骂炸响。
胳膊被一股蛮力狠狠拽住,把我从那片狼藉里拖出来。是刘红梅。
冰冷城市里唯一能互相舔伤口的姐妹。她个头不大,力气贼狠,把我弄出油腻的玻璃门。
外面刚下过雨,湿冷的风裹着烧烤糊烟和汽车尾气劈头抽来,浑身一激灵。
麻木的脑子总算撕开条缝。“操!郑金宝那烂腚眼玩意儿!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瘪犊子!
”红梅胸口起伏,脸气得像蒸熟的螃蟹,眼里的火星子噼啪乱溅,
“老天爷咋不降道雷劈碎他!活着都是糟践空气!”她朝路灯狠狠啐了口。冷风一吹,
腿上烫伤的地方火辣辣疼起来。刚才强撑的劲儿泄了,骨头缝里都冒寒气。“走!
”红梅胳膊死死箍住我,勒得肉疼,“窝囊死了!姐带你撸串去!啤酒管够!
喂狗也不便宜那头顶流脓脚底生疮的玩意儿!”火锅城后巷油烟呛人。几个油污烧烤摊支着,
劣质炭火混着焦糊的油脂味,滋滋的肉串爆裂声里,蓝烟从生锈排风扇往外滚。
孜然辣椒的辛辣裹着地上脏水的土腥味,织成张闷网。老张摊位顶上坏了个灯泡,
昏黄的光勉强照亮油渍麻花的折叠桌。坐上吱呀乱响的马扎,靠着辨不出本色的塑料桌。
红梅朝浓烟后吼:“老张!五十串羊肉筋!多撒孜然少放辣!三斤扎啤要冰碴厚的!
”绿玻璃瓶老雪花砸在桌上,瓶身凝着冰冷水珠。掺水的廉价酒精味混着塑料盖的工业味儿,
灌进喉咙不是解渴,是往下咽烧红的铁渣子,一路烧到胃底,又翻搅着涌上来,
反倒把冰凉的四肢激出点活气儿。胃里翻腾得厉害,眼眶又酸又胀像塞了烂棉花。
狠狠吸鼻子,把喉咙口的酸涩憋回去。眼泪?早八百年就在这操蛋人间蒸干了。“晚儿,
听姐的,搬出来!”红梅咕咚灌了口啤酒,泡沫沾在干裂的嘴角,“跟我挤小破窝!
巴掌大地儿憋不死人!省得那狗日的天天捏你七寸!睡仓库那耗子窝算咋回事?
”——郑金宝给的“宿舍”,二楼楼梯拐角堆满废锅碗瓢盆的储物间,
霉味混着过期豆瓣酱的酸馊,墙角的霉斑连成黑乎乎的地图。
美其名曰照顾“克死老公的寡妇亲戚”,实则是另一根拴我的铁链子。
半夜总听着耗子啃麻袋的窸窣。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想笑,比哭还难看:“搬…出来?钱呢?
”嗓子眼塞满砂砾。每月那点血汗钱,
被郑金宝以“还前夫账”、“店铺管理费”、“住宿水电”、“餐具损耗”各种名目刮干净。
他就是只填不满的饕餮。“他奶奶个腿儿的郑金宝!全家死绝户的玩意儿!
”红梅一拳砸在塑料桌上,空签子乱跳,马扎歪斜。“那老王八蛋!还有他那毒妇老婆!
上回在后厨…”她猛地顿住,眼圈红了,抓起酒瓶灌了一大口,“听我的!挤我那狗窝!
天亮我去找隔壁老王看有没日结活儿!累不死人!这鬼日子到头了!
”“滋啦——”刺耳哄笑从斜后方炸开。塑料布围的“VIP”卡座挤着七八个混混,
头发像打翻颜料铺。花衬衫敞领小年轻唾沫横飞吹牛逼,旁边几个拍桌尖叫,
震得顶上坏了一边灯泡的塑料灯乱晃。烟气酒气拧成一团。视线蒙了层油玻璃。
昏黄灯光一晃,角落里一个侧影撞进眼睛。那人孤零零歪在最外边塑料椅里,微垂着头。
明明在这廉价肮脏地界,偏偏隔开圈无形屏障。吵闹烟酒都逼退半步。
昏暗中只看清线条冷硬如刀劈的下颌骨,抿成直线的薄唇,挺直带点倨傲弧度的鼻梁。
灯光滑下来,落在他搭在脏玻璃杯沿的手指上——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指甲极短,
透着近乎洁癖的干净。攥着冰啤酒瓶的指尖瞬间沁出层冷汗。傅承聿。
名字像无声炸雷劈开被酒精油烟糊住的脑子。别说我这臭水沟扑腾的鱼虾,整个平江市,
这名字裹挟的权势血腥都沉得让人喘不上气。听说从底层爬起,当年道上闻风丧胆,
现在洗白成了更厉害的阎王,翻手云覆手雨。低调得像沉在深海里的大蛟,轻易不露头。
红梅提他时总嘬牙花子:“顶上看不见影儿的人物,跟咱不是一个碗里的,凑近瞧都觉腌臜。
”心口那根弦猛绷紧,咚咚擂着胸腔薄皮。目光被吸铁石黏住,
死死粘在那模糊强大的影子上。
不散“离了我谁要你”的诅咒在脑子里搅成乱麻…一股混杂自厌破罐破摔的邪火从胃里烧起,
直冲天灵盖!凭什么?凭什么我秦晚该被踩进泥里发烂发臭?!
凭什么高高在上的东西能肆无忌惮活着?!周围开始旋转,声音忽远忽近。“操!晚儿!
”红梅惊叫像隔水帘子传来。脚下马扎绊到谁脚踝?腿猛地一软,人像抽掉筋骨,
失控地朝浓烟人头攒动处栽下去!脑子里白热嚣叫:下去!都他妈下去!混乱惊呼,
马扎腿刮擦水泥地的锐响。没扑在冰冷油腻地上。额头结结实实撞进片温热干燥厚实地方。
一股冷冽带苦味的松木香气,霸道撞开浓烟汗臭廉价香水污浊,冲散大半脑子里的酒精气!
酒醒一半!铁臂如钢筋悍死箍住我胳膊,力道大得像要揉碎骨头!不容置疑的控制,
铁钳夹住脆芦苇。慌乱中手乱抓,指尖蹭过片温热、带着搏动的皮肤纹理!
那皮肤下鼓起的凸起因屏息急剧一滚!硬而脆。时间按下暂停键。冰水兜头浇下。世界失声。
卡座哄笑被利刃斩断。油脂滴落滋滋声被无形手掐灭。穿堂风停滞。
烧烤摊上空凝着令人窒息冰冷的死寂。冷汗爬满后背。
“…我…我日…”花衬衫小年轻倒抽冷气,本地口音抖成破锣,
“傅…傅…”后面的话卡死喉咙,冻结在更大恐惧里。箍胳膊的铁钳微松半分,滑下来。
两根冰冷蕴含恐怖力量的手指猛地抬起,精准钳死我下巴!力道几乎捏碎颌骨!
剧痛窜上太阳穴!被迫仰头,对上一双眼。——两口在亘古寒潭深处凝结万载玄冰的古井。
喧嚣市井烟火气中透着冻毙灵魂的死寂幽深。漆黑不见底,却锐利如淬火刀刃,
扫过像能剜出底下肮脏战栗的心肝。死寂沉重如泥沼。被钉在原地,下巴剧痛到麻木。
薄唇紧抿,脸上没情绪,深潭眼底万年冰层下只翻搅点极细微…碾碎一切活物的暴戾厌烦。
开口。声不高,异常平静,带着久居人巅掌控生死的重量。奇怪的是,调子,
不是平江嘎嘣脆市井土话,不是字正腔圆普通话,
是微沉、利落、带点南方底层滚打爬过磨平棱角的腔调,每字尾音利落向下收,
像快刀斩麻绳,冰冷金属质感。每字冰砸凝固空气:“毛手毛脚,撞得蛮‘巧’嘛。
”最后“巧”字念得平直,玩味又冰冷嘲讽。视线带着实质重量冰凌,
在我因剧痛抽搐的嘴角和瞳孔深处惊惶空白间缓慢打转,定格我窒息苍白的脸。
像能洞穿伪装的探照灯:“讲,晓得这下子要付么子代价了噻?”“代价”二字吐出不提音,
不刻意威胁,平淡像述既定事实。语调蕴含掌控一切的笃定,比郑金宝滚烫红油更冷入骨髓!
灭顶寒意爬满脊椎骨,似被冰冷毒蛇缠住。傅承聿眼底冰冷玩味瞬间消失,
只余望不见底的深渊。像高高在上猎食者漫看落入陷阱断无生路困兽。完了。真踢到铁板,
捅穿阎罗殿大门!第二章下巴上钢钳力道骤松,人像抽空塞满稻草的破布袋,
腿一软朝后踉跄,脊背狠撞身后油腻塑料桌沿。砰!哗啦——!桌上半瓶冰啤酒猛晃,
冷液泼湿大半胳膊,刺骨凉透单薄衣料。胃里冰碴啤酒混惊吓出的痉挛剧痛疯狂翻涌,
酸水冲喉咙口。心跳在窄喉管狂蹦,咚咚震耳膜,盖过一切声响。“老天爷啊!晚儿!
”红梅白着脸扑过来抓我胳膊,手抖如秋叶,声不成调,“没…没撞伤吧?
”惊敬畏缩扫眼几步外垂眼如无事的影子,又吓低头,死掐我胳膊回拽,“走!快走!
此地不宜久留!”腿灌水泥般沉软,寻不到筋骨支撑。嗓子眼紧强力胶糊死,喘息挤不出,
点不了头。全凭红梅死力连拖带拽半架半抱,狼狈挪出塑料桌椅堆,
跌撞撞撞出烧烤摊油烟死沉地界,一头扎进更浓黑夜。冷风兜头浇下,
吓出的冷汗更如开闸洪水涔涔。湿衣混啤酒沫油腻汤汁紧贴后背,寒气丝丝缕缕往骨缝钻。
像从冰泥水爬出又狠扔三九冰窟。“天杀的郑金宝!死绝户前夫亲戚!
统统下十八层地狱扒皮抽筋油炸!”红梅切齿骂着,嗓带颤音,
力搓我冰凉爬满鸡皮疙瘩的臂,想挤点热乎气,“不回那破仓库!今儿跟我挤!
狗窝再破没阎王杵门口索命!
”她摸出串锈钥匙哗啦作响塞我进辆车身布满锈迹、颠簸嘎吱响没空调的破面包。
发动机吭哧半天类拖拉机断气般轰鸣,车身筛糠抖动开动。车驶离梦魇区开远,
穿大半个平江市破旧城郊,背上那层贴脊梁骨冻魂的寒气才随窗灌入冷风稍褪一丝。
我散架木雕般歪靠硌骨生疼硬邦邦车座,滔天疲惫如冰凉潮水涌上淹没最后清明。
红梅快散架的面包车载两女人沉浮黑夜,穿沉睡或闪烁廉价霓虹的街,
拐进没郑金宝阴魂的老旧住宅区深处。红梅租的十几平隔断间像堆满杂物的闷罐。
一开门冲鼻馊霉劣质辣酱味。
夜市小车折叠桌板、几桶颜色可疑的红辣酱、成捆竹签和打包装没卖的廉价饰品散在纸箱里。
唯一下脚空地摆着张弹簧戳破床单的折叠床,堆两摞旧报纸几件衣。一面墙渗水,
大片深褐霉斑。她摸黑扯亮角落挂着的油腻灯泡线,昏黄光撑小片区域。
把唯一那床厚实掉毛的毯死裹紧我身,手脚麻利冲公用卫生间端盆热水拿半旧毛巾浸湿,
死力擦我脸手。毛巾粗粝刮过皮肤,带着暖意。
最后点起橘红灯管嗡嗡响散灼热干烤味的小太阳取暖器摆脚边,橙红光烤冻麻的腿。
“甭想那么多,丫头,”她看我脸仍惨白如面粉堆捞出,抹把额汗,嗓沉下带着后怕凶狠,
“活儿不伺候了!郑金宝狗娘养的要作践死你!拿你当牲口!这鬼地方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