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地织在路灯晕里,林舟踩着积水往巷口走时,第三次听见那架钢琴。
不是琴行里规整的练习曲,是段没头没尾的旋律,像被雨水泡软的棉线,
断断续续从静园老楼的窗缝里渗出来。他停在斑驳的砖墙下,抬头看见三楼的窗开着半扇,
淡青色的窗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只悬在琴键上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净,
腕骨在暖黄灯光里泛着瓷白的光。“同学,借个伞?”林舟回头,撞进双琥珀色的眼睛。
女孩抱着个医药箱,发梢还在滴水,校服领口别着的校徽沾了泥,
“育英中学”四个字糊成了浅灰。她身后的老楼门洞里,停着辆被撞凹了车头的黑色轿车,
引擎盖还冒着白汽。“我没伞。”他往后退了半步,才发现自己的白衬衫早被淋透,
手里攥着的论文稿湿成了波浪形,“不过可以帮你叫拖车。”女孩的睫毛颤了颤,
像沾了雨的蝶翼。“不用,”她低头看了眼腕表,“我妈在楼上,刚做完心脏搭桥,
不能受惊吓。”她顿了顿,往他手里塞了颗水果糖,橘子味的,“能帮我把车挪到巷尾吗?
挡着路了。”林舟捏着那颗糖,看着她转身跑进楼道。高跟鞋踩在积水里的声音很轻,
混着隐约的钢琴声,像段没谱的二重奏。他摸出手机叫拖车时,三楼的琴声突然变了调,
原本缠绵的调子猛地拔高,又骤然跌下去,像谁的叹息卡在喉咙里。
一、静园月光拖车来的时候,雨已经小了。林舟蹲在巷口看师傅挂钩,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女孩换了条米白色的连衣裙,头发擦干松松挽着,露出的脖颈线条像钢琴的高音谱号。
“苏晚。”她递来杯姜茶,纸杯壁上凝着水珠,“刚才谢谢你。”“林舟。”他接过杯子,
指尖碰到她的,凉得像浸在井水里,“中文系的,住隔壁楼。
”苏晚的眼睛亮了亮:“就是总在窗台放书的那间?”她往对面指了指,“我妈总说,
那扇窗的灯亮得最早。”林舟笑了。他确实是个书呆子,为了考本校的古典文学研究生,
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背书。他看着苏晚把医药箱抱在怀里,指节因为用力泛白,
突然想起刚才那架钢琴:“你弹的?”“随便弹弹。”她低头搅着姜茶,“我妈住院时学的,
她说听着安心。”拖车突突地发动了。苏晚望着被拖走的车,
肩膀垮了下去:“那是我爸的车。”她声音很轻,“上周他出车祸,人没了,车送去修,
今天刚取回来就……”林舟没说话,从书包里抽出本皱巴巴的《唐诗选》,
是刚才被雨泡过的那本。他翻到《无题》那页,
李商隐的笔迹在水渍里晕成一片:“我以前心情不好,就抄诗。”苏晚接过去,
指尖划过“春蚕到死丝方尽”那行,突然笑了:“我弹《月光》给你听吧?贝多芬的,
比诗热闹点。”三楼的琴房比林舟想象的小。老式三角钢琴占了大半空间,
琴盖里夹着张合影:穿白大褂的男人搂着苏晚,旁边的女人笑得温柔,手里捧着束白玫瑰。
墙上贴满了乐谱,最底下那张被钉得很紧,是《梁祝》的总谱。“我妈是医生,
我爸开了家小建筑公司。”苏晚掀开琴盖,手指落在键上时,腕间的银镯子叮地响了声,
“他们总说,搞艺术养不活自己,非要我学会计。”第一个音符淌出来时,
林舟觉得窗外的雨都停了。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淌在苏晚的发梢上,
她的侧脸在琴键反光里忽明忽暗,像水墨画里晕开的仕女图。
他突然想起《莺莺传》里的句子:“转盼流精,光润玉颜。”一曲终了,苏晚转头看他,
眼睛里盛着月光:“你信一见钟情吗?”林舟的心跳撞在喉咙口。他想说“不信”,
古典文学里的爱情都是镜花水月,张生对莺莺的迷恋,不过是文人笔下的意淫。
可当苏晚的手指轻轻搭上他的手背,他听见自己说:“信。”那个夏天,
林舟的窗台多了样东西——只装着白玫瑰的玻璃瓶。每天清晨,苏晚都会从三楼探出头,
给他递下来一支,花瓣上还沾着露水。他则把抄好的诗塞进她家门缝,
从《关雎》到《无题》,笔迹越来越潦草,像他藏不住的心跳。
他们常在静园的老槐树下见面。苏晚会带个小音箱,放她偷偷录的钢琴曲,
林舟则给她讲《西厢记》的故事。“其实元稹的原作里,张生最后抛弃了莺莺。
”他揪着槐树叶,“王实甫改得太心软了。”“那你会吗?”苏晚仰头看他,
睫毛上沾着槐花落的粉,“像张生那样,走了就不回头。”林舟握住她的手,
她的指尖还带着练琴留下的薄茧:“我不是张生。”他以为这承诺能撑很久,
直到九月初的那个傍晚。苏晚突然冲进他的宿舍,手里捏着张病危通知书,
上面的名字是她母亲。“医生说要立刻手术,”她的声音在发抖,
“可我爸的公司早就被债务压垮了,保险理赔还没下来……”林舟摸出所有积蓄,
只有三千块,是他省吃俭用攒的考研报名费。他看着苏晚苍白的脸,
突然想起父亲的电话——上周家里还催他回去考公务员,说已经托人找好了关系。
“我有办法。”他把钱塞进她手里,“你等着。
”二、长安路远林舟是在校长办公室找到周明轩的。男人穿着定制西装,
无名指上的钻戒闪得刺眼,正拿着支钢笔,在捐赠协议上签字。他是育英中学的校友,
也是今年给中文系捐了百万奖学金的“杰出企业家”。“小林?”周明轩抬头笑了,
眼角的细纹里堆着精明,“上次你写的那篇《唐代传奇中的商道》,我很喜欢。
”林舟攥紧了书包带。那篇论文是他为了讨好这位潜在的“赞助人”写的,
里面把元稹塑造成了洞察人心的智者,其实他骨子里鄙夷这种市侩。“周总,
”他咽了口唾沫,“我想跟您借笔钱,给……给一位同学的母亲治病。
”周明轩的钢笔顿了顿,墨水在纸上洇出个小黑点:“多少?”“五万。
”林舟的声音在发抖,“我可以打欠条,毕业后分期还。
”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的嗡鸣。周明轩突然笑了,把钢笔放回笔帽:“我认识苏晚。
”他往窗外指了指,静园的老槐树在暮色里摇晃,“她父亲欠我的工程款,
到现在还没还清呢。”林舟的血一下子冲到头顶。他想起苏晚提过,
父亲的公司接了个烂尾楼项目,甲方一直拖着不给钱。“您……”“钱可以借,
”周明轩靠在椅背上,手指敲着桌面,“但我有条件。”他从抽屉里拿出张机票,“下周六,
跟我去北京。我女儿在那边学钢琴,正好缺个伴读,帮她整理乐谱,讲解古典文学背景。
月薪八千,包吃住,医药费我先垫着。”机票是头等舱,目的地北京,起飞日期就在三天后。
林舟看着那张纸,突然明白这不是帮忙,是交易。周明轩要的不是一个伴读,
是一个离开苏晚的理由。“我不去。”他抓起书包就往外走,“我会想别的办法。
”“想什么办法?”周明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像冰锥扎进心里,“你那个农村老家?
还是你那点可怜的考研梦?林舟,现实点,苏晚现在需要的是钱,不是你的《莺莺传》。
”那天晚上,林舟在医院走廊坐了整夜。苏晚的母亲在重症监护室里,
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敲得他头疼。凌晨五点,护士来催缴费,他看着那张催款单,
突然想起周明轩的话。他不是张生,可他连张生都不如。张生至少还有金榜题名的底气,
而他,除了一肚子酸文,什么都给不了苏晚。天亮时,林舟给周明轩打了电话。“我去。
”他说,“但你要保证,医药费一分都不能少。”“爽快。”周明轩的声音带着笑意,
“机票我让助理送过去,记得跟苏晚好好道别。”林舟没敢见苏晚。他在宿舍收拾行李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