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冰针攒刺骨髓的剧痛,在“礼成”二字落下的瞬间,达到了顶峰,
随即如同被闸门猛地截断的洪流,骤然退去。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无边无际的、粘稠冰冷的虚无。意识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沉向深不见底的寒潭。
祖父腐朽的声音,村民们喉咙里发出的含混共鸣,甚至我自己断腿的钝痛,
都迅速拉远、模糊,最终被一片纯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彻底吞没。没有时间感,
没有空间感。只有死寂和冰冷。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丝极其微弱的光感,刺破了厚重的黑暗。不是视觉恢复,
更像是某种存在本身在黑暗中发出微光。然后,触觉回归。
坚硬、冰冷、布满粗糙纹理的触感,从臀部、后背传来。我正坐着。坐在某种坚硬的物体上。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钧巨石。我用尽残存的意志力,艰难地掀起一丝缝隙。视野模糊,
如同蒙着一层浑浊的油污。惨白的光源从头顶斜上方洒下,勉强勾勒出轮廓。
一张巨大的、布满污垢和干涸油渍的八仙桌桌面,就在我的鼻尖前方。桌面中央,
一个清晰的、暗红色的掌印烙在那里——我的掌印。旁边,还残留着几道我昨夜被拖行时,
指甲在泥地里绝望抠划留下的、带着泥浆的暗红血痕。
我正端坐在打谷场中央那张巨大的主桌主位上!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浇醒了最后一丝昏沉。
我猛地想要坐直身体,想要逃离这张该死的椅子!但身体……我的身体……沉重!僵硬!
如同被浇筑在冰冷的石膏里!只有脖颈还能极其艰难地转动分毫。我低下头。
视线艰难地聚焦在自己的躯干上。那件沾满泥浆和腐臭粘液的外套,此刻紧紧贴在身上,
颜色更深了,透出一种不祥的、湿漉漉的暗沉。而暴露在外的双手,
平放在同样冰冷僵硬的膝盖上……右手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皮肤呈现出一种油浸纸般的蜡黄与灰败交织的颜色,覆盖着一层滑腻冰冷的粘液。
深褐色的尸斑如同恶心的霉点,从手背向上蔓延至小臂,在惨白月光下格外刺目。
手指关节僵硬地弯曲着,指尖的指甲变得乌黑、增厚、扭曲。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淤泥、朽木和内脏腐败的恶臭,正源源不断地从这只手上散发出来。
更可怕的是左手!虽然还未完全呈现出右手的腐烂状态,但也已经失去了活人的血色,
透出一种濒死的青灰。皮肤紧绷,皮下浮现出蛛网般的黑色血管纹路,
正缓慢而坚定地向着手肘方向爬升!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冰冷,正从四肢百骸向躯干侵蚀,
心脏的跳动变得迟缓而沉重,每一次搏动都带着粘滞的阻力。
我成了一个正在腐烂的、坐在死亡宴席主位上的……“宾客”!
“嗬……”一个干涩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的声音从我喉咙里挤出。
唾液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甜气味。
我试图抬起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去擦拭,但手臂只抬起几寸,便沉重地落下,
砸在冰冷僵硬的右臂上,发出沉闷的“啪”一声。这微小的动静,
在死寂的打谷场上却如同惊雷。“沙……沙……”极其轻微、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
从四面八方传来。我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围坐在一张张八仙桌旁的腐烂身影。
它们依旧保持着那种微微前倾、双手放在膝盖上的僵硬姿势。但此刻,所有空洞的眼窝,
都齐刷刷地转向了我!那些覆盖着霉斑和烂泥的脸上,僵硬的嘴角似乎咧得更开了些,
拉扯出一个更加清晰的、冰冷而充满“期待”的微笑。
无数点极其微弱的、如同坟地磷火般的幽绿色光芒,在那些空洞的眼窝深处幽幽亮起,
如同无数双来自地狱的眼睛,死死地聚焦在我这个“新成员”身上!空气凝固了。
腐败的气息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它们没有发出任何催促的声音,
但那种无声的、冰冷的等待,比任何嘶吼都更加令人绝望。它们在等待什么?
等待我彻底腐烂?等待我成为它们盘中的……“佳肴”?祖父就站在我的桌旁,距离极近。
他那张布满尸斑、蜡黄灰败的脸上,浑浊的眼珠转向我,
嘴角同样拉扯着那种冰冷僵硬的弧度。他没有说话,
只是微微抬起一只同样覆盖着死灰色皮肤、指甲发黑的手,
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仪式感,
指向我面前那张空荡荡的、只印着我死亡掌印的主桌桌面。意思再明显不过——开席。
该你“入座”了。或者说,该你成为这场永恒宴席的一部分了。
极致的恐惧和彻骨的冰冷麻木在体内疯狂撕扯。意识在沉沦的边缘挣扎。不!绝不!
就算变成腐烂的怪物,我也绝不甘心成为这永恒宴席上的一道菜!我是林默!
一个靠书写恐惧为生的人!就算是死,我也要撕下这鬼宴的一角!左手!只有左手还能动!
虽然也正被那可怕的死灰色和黑色纹路侵蚀,麻木感越来越重,但它还能动!
我的目光死死盯住自己那只尚能活动的左手。它在颤抖,
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动着正在僵死的神经。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
将意志灌注到这只手上,驱动着它,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抬起,仿佛在与无形的枷锁角力。
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械臂。目标是……右边裤子的口袋!那里面……有东西!
昨夜蜷缩在祖屋角落,被门外脚步声吓得魂飞魄散时,我下意识按下了录音笔的录音键!
那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徘徊脚步声,被清晰地记录了下来!左手终于抬到了腰侧。
指尖触碰到粗糙的、沾满泥浆的裤袋布料。麻木的手指笨拙地摸索着口袋的边缘,伸了进去。
冰冷僵硬的指尖触碰到一个熟悉的、硬塑料的长方体轮廓!录音笔!心脏猛地一缩,
随即是更疯狂的跳动,试图冲破那层冰冷粘滞的包围。抓住了!
我死死攥住那支小小的录音笔,仿佛它是溺水者最后的稻草。
冰冷的塑料外壳硌着正在失去知觉的手指,带来一丝虚幻的触感。
祖父浑浊的眼珠似乎转动了一下,落在我那只伸进口袋的手上。
他脸上那僵硬的、冰冷的微笑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他在等,等我自己掏出这无谓的挣扎,
然后彻底绝望?或者,在他眼中,这不过是新死者徒劳的抽搐?不管了!
我用尽最后一点能调动的力气,将那只沉重的、覆盖着死灰色和黑色纹路的左手,
连同紧握着的录音笔,猛地从口袋里拔了出来!动作牵动了麻木的躯干和断腿,
剧痛和失衡感让我眼前一阵发黑,身体重重地撞在冰冷的桌沿上。但我成功了!
录音笔被攥在左手中,暴露在惨白的月光下!祖父浑浊的、如同凝固树脂般的眼珠,
漠然地扫过我手中的小玩意,没有任何波澜。他那只覆盖着尸斑的手,再次微微抬起,
指向桌面,无声地催促。周围的腐烂身影依旧静默,眼窝中的磷火幽幽燃烧,
冰冷地注视着这场微不足道的“闹剧”。我的拇指,颤抖着,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摸索着录音笔侧面那个熟悉的凸起——播放键!用力按了下去!
“嗒…嗒…嗒…”一个清晰、沉重、带着粘滞拖沓感的脚步声,
毫无预兆地从我手中那小小的塑料方块里炸响!声音被录音笔的微型扬声器放大,虽然失真,
却在这死寂凝固的打谷场上空骤然撕裂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嗒…嗒…嗒…嗒…”脚步声持续着,单调、重复、带着昨夜那种令人心胆俱裂的节奏,
清晰地回荡在月光下,回荡在每一个腐烂身影的周围!死寂,第一次被打破了!
时间仿佛在声音响起的一刹那凝固了。祖父那张覆盖着尸斑、蜡黄灰败的脸,
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剧烈的变化!他脸上那僵硬冰冷的微笑,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
瞬间凝固、扭曲!浑浊的眼珠猛地收缩,像是两颗被突然投入沸水的劣质玻璃珠,
剧烈地颤动起来!一股难以置信的、混合着狂暴怒意和某种更深层惊骇的神色,
第一次冲破了那腐朽面具的封锁,清晰地浮现在那张非人的脸上!“呃——嗬!
”一声极其短促、刺耳的、如同金属刮擦锈铁般的嘶鸣,从他干裂乌黑的喉咙里猛地挤出!
不仅仅是祖父!整个打谷场上,那无数围坐的、僵硬如木雕的腐烂身影,
在录音笔播放的脚步声炸响的瞬间,齐齐地、发出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哒!咔哒!咔哒!
”声!那是它们僵硬的头颅在疯狂地、不受控制地左右扭动!动作僵硬而猛烈,
仿佛连接脖颈的朽木随时会断裂!无数空洞眼窝中幽幽燃烧的磷火,剧烈地明灭闪烁,
如同被狂风吹袭的烛火!那些原本拉扯出冰冷微笑的腐烂嘴角,此刻扭曲着,抽动着,
显露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惊惶和混乱!它们怕这声音!它们认得这声音!
这昨夜在祖屋门外徘徊的、属于它们自己的脚步声!这死寂腐烂的永恒盛宴,
第一次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无形的裂痕!那无形的、禁锢着这片空间的冰冷规则,
在这突如其来的“噪音”冲击下,出现了瞬间的动摇!就是现在!
这因混乱而产生的、如同寒冰乍裂般的凝滞,只有一瞬!但对我而言,
这已经是绝境中唯一的、稍纵即逝的生机!求生的本能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咆哮,
压倒了全身的剧痛和那正疯狂蔓延的冰冷麻木!我的左手,
那只还攥着录音笔、同样正被死灰色侵蚀的手,爆发出最后残存的力量,
狠狠地将录音笔朝着祖父那张扭曲的脸砸了过去!“啪!”一声轻响。
录音笔撞在他腐朽的额角,弹落在地,但里面传出的“嗒…嗒…嗒…”脚步声,
依旧在顽强地、刺耳地持续播放着!祖父被这微不足道的攻击激得发出一声更加暴怒的嘶吼,
腐朽的身躯猛地一震!借着这微不足道的反作用力和身体前倾的惯性,我整个人,
用尽最后一点力气,
着主桌旁边的方向——那张堆满破烂供品、被厚厚灰尘覆盖的神龛供桌——狠狠地扑了过去!
目标不是逃跑!那断腿和正在迅速腐朽的身体,根本不可能逃出这打谷场!目标,
是供桌上那两盏早已熄灭、布满油污的、锈迹斑斑的铜烛台!烛台上,
还残留着半截焦黑、凝固的蜡烛!身体如同一个沉重的麻袋,
带着呼啸的风声和骨头断裂的闷响断腿再次被狠狠撞击,
狠狠地撞在了那张同样布满灰尘的供桌上!“哗啦——轰!
”腐朽的木制供桌根本无法承受这猛烈的撞击,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瞬间倾斜、垮塌!
上面堆积的破烂供品——几个干瘪发黑、看不出原貌的果子,几块朽烂的木头牌位,
还有厚厚的、如同棉絮般的陈年香灰——如同泥石流般倾泻而下,劈头盖脸地砸了我一身!
就在这混乱的烟尘弥漫中,我的左手,在倒塌的供桌碎片里疯狂地摸索!
指尖触碰到了冰冷、坚硬的金属!是烛台!我死死抓住其中一支烛台的底座,
用尽全身力气将它从废墟中拔了出来!烛台上那半截焦黑的蜡烛,
在剧烈的撞击中竟然没有脱落!与此同时,我的身体因为撞击和失去平衡,
连同压垮的供桌残骸,
一起撞向了旁边那根支撑着祠堂巨大布幔的、同样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粗大木柱!“砰!
”身体重重撞在柱子上,剧痛让我眼前金星乱冒。但我的目光,
却死死锁定在那根柱子旁垂落的、厚重肮脏的暗红色布幔上!布幔不知挂了多少年,
积满了油灰,干硬脆化,如同浸透了油脂的破布!机会!我左手紧握着那支沉重的铜烛台,
烛台上半截焦黑的蜡烛正对着那垂落的布幔边缘。没有火!我需要火!
视线疯狂扫过倒塌的供桌废墟。香灰!厚厚的、如同棉絮般的陈年香灰!
里面混着无数未燃尽的细小黑炭颗粒!这些炭粒,在极致的干燥和摩擦下,
是可能……引燃的!祖父已经从最初的惊愕和混乱中反应了过来。
他脸上那凝固的惊骇已被一种彻底狂暴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意取代!
浑浊的眼珠如同烧红的炭,死死锁定了扑在废墟中的我!
他发出一声非人的、如同夜枭啼哭般的尖啸,腐朽的身躯带着一股阴冷的恶风,
猛地向我扑来!速度远超之前表现出的僵硬!他干枯乌黑的手爪如同鹰隼,直取我的咽喉!
周围的腐烂身影也仿佛被这尖啸唤醒,头颅停止了无意义的疯狂扭动,
眼窝中的磷火骤然炽亮,无数道冰冷死寂的目光再次聚焦,带着被彻底激怒的杀意!
时间归零!我左手紧握烛台,猛地将它沉重的底座,
朝着供桌废墟中那堆最厚的、混着黑色炭粒的香灰,狠狠砸了下去!“噗——!”一声闷响!
烛台底座深深陷入灰堆!烟尘瞬间暴起!没有火!再来!祖父腐朽冰冷的手爪已近在咫尺!
那浓烈的死亡气息几乎冻结了我的思维!我用尽最后残存的生命力,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将左手连同烛台再次高高举起,用尽全身的力气,更狠、更猛、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朝着刚才砸出的灰坑中心,再次狠狠砸落!“砰——嗤!”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后,
紧跟着的是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火柴划燃般的“嗤啦”声!
起的、尖锐的黑炭猛烈摩擦的瞬间——一点极其微小、脆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橘红色火星,
猛地迸溅出来!火星落在了旁边那干燥得如同火药、同样沾满油脂灰尘的暗红色布幔边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那点微弱的火星,
在接触到布幔边缘那浸透油脂灰尘的纤维时,没有立刻熄灭。它顽强地停留了一瞬,然后,
如同贪婪的蛇信,猛地向上一蹿!一缕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淡青色烟雾,悄然升起。
紧接着——“呼!”一朵小小的、橘黄色的火苗,如同黑暗中诞生的精灵,
骤然在布幔的边缘跳跃起来!它贪婪地舔舐着干燥、油腻的布面,瞬间膨胀!
由橘黄转为明亮的黄色!火!烧起来了!祖父那只即将扼住我咽喉的冰冷手爪,
在距离我皮肤不到一寸的地方,硬生生地顿住了!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跳跃起来的火苗,
那张布满尸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其清晰的、如同直面天敌般的……恐惧!
那是一种源自腐朽存在最本源的恐惧!“嗷——!!!
”一声比之前更加凄厉、更加狂暴、充满了无尽痛苦和惊怒的咆哮,从祖父的喉咙里炸开!
这咆哮如同信号,瞬间点燃了整个打谷场!“嗬嗬嗬——!”“呃呃呃——!”“呜——!
”无数个重叠的、嘶哑的、充满痛苦和狂乱的尖啸声,
从周围每一个腐烂身影的喉咙里爆发出来!如同地狱之门洞开,万鬼齐哭!
它们僵硬的身体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挣扎和扭动!
无数双覆盖着腐肉的手爪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脸、身体,
仿佛那跳跃的火苗灼烧的是它们自己!眼窝中的幽绿磷火疯狂地跳动、明灭,
仿佛随时会炸裂!火焰,是这腐朽永恒最致命的克星!那朵小小的火苗,
已经变成了手掌大小,贪婪地吞噬着干燥脆化的布幔,发出“噼啪”的欢快爆响!
火舌向上卷起,舔舐着同样布满厚厚灰尘和蛛网的粗大木柱!机会!更大的火!
我左手紧握烛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它带着上面残留的半截焦黑蜡烛,
狠狠捅向那正在蔓延的火焰!烛台上的焦黑蜡烛瞬间被点燃!火焰顺着蜡烛向上爬升,
舔舐着铜质的烛台柄!成了!我猛地将燃烧的烛台,
狠狠掷向旁边另一片垂落的、同样干燥肮脏的布幔!“腾!”火焰如同找到了新的乐园,
瞬间在第二片布幔上蔓延开来!火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