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用黑板擦,而是用自己沾满粉笔灰的指尖,像扑灭一簇火。
白色的粉末落进指甲缝里,带着钝钝的疼。
她不确定“Z”是谁,也不确定那是不是写给她的——也许只是某个值日生随手写的解题提示,也许“Z”只是“张”或者“赵”的缩写。
可心脏还是跳得毫无道理,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了一下弦,余音乱颤。
教室外,走廊的感应灯一盏接一盏熄灭。
云笙背起书包,关门时“咔哒”一声,锁舌弹回,仿佛把整天的喧嚣都关在了身后。
楼梯间很黑。
她数着台阶下楼,十八级,转平台,再十八级。
到二楼时,听见有人说话。
“……真的假的?
宋新瑞帮你搬书?”
“我哪敢让他搬,他自己说‘太重了’,然后就——”声音从女厕所门口飘出来,带着湿哒哒的回声。
云笙放轻脚步,像猫一样贴着墙根溜过去。
她不想被任何人看见,尤其是现在——校服后背有一块粉笔灰,头发里还夹着应急灯细碎的玻璃屑。
出校门时,天己经黑透。
保安亭的白炽灯在柏油路上投下一个长方形的光池,无数飞蠓绕着灯罩打转。
云笙低头穿过光池,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条不情愿的尾巴。
公交站空无一人。
她坐在铁皮长椅上,把书包抱在胸前。
外婆今天去市医院拿药,要九点才回来。
钥匙在书包最里侧的小口袋里,和外婆织的毛线小鸡挤在一起。
小鸡是黄色的,左眼掉了线头,看起来像在打瞌睡。
等车的时候,云笙从口袋里摸出那张被汗水浸软的纸条——她本来打算贴在黑板上的,结果停电了,没贴成。
纸条上写着:“今天食堂的番茄炒蛋比平时甜,你尝了吗?”
字迹很工整,像用尺子量过。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首到末班车喘着粗气停在面前。
车窗上蒙着一层雾。
云笙用手指在雾气上画了一个小小的“Z”,又很快抹掉。
回到家,外婆还没回来。
老式居民楼的楼道灯坏了,她打开手机手电筒,光圈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门锁生锈,钥匙要转两下才能拧开。
屋里飘着淡淡的藿香正气水味,餐桌上盖着纱罩,纱罩底下是一碗冷掉的绿豆粥。
云笙把粥端到厨房加热。
煤气灶发出“哒哒哒”的打火声,火苗窜起来,照亮她手腕上的一道旧疤——那是小时候被父亲摔碎的碗划的,当时血滴在水泥地上,像一串省略号。
外婆说:“别哭,眼泪会让伤口更疼。”
于是她就真的没哭,只是从那以后,每次看见煤气灶的蓝火,都会下意识屏住呼吸。
粥热好了。
她端着碗坐到书桌前,打开数学练习册。
封面那道口子像咧开的嘴,嘲笑她下午的懦弱。
云笙用透明胶把裂口粘好,胶带反光,像一道丑陋的疤痕。
第7题果然是选择题,答案是C。
她在草稿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C”,然后画了一个笑脸,又画了一个哭脸。
笑脸是给“Z”的,哭脸是给自己的。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班级群的消息。
@全体成员 明天7:20准时到操场***,军训服尺码统计。
下面很快刷出一排“收到”。
云笙犹豫了一下,也发了一个“收到”,然后立刻把群消息设置成“免打扰”。
她点开相册,里面只有一张照片——开学第一天,外婆在小区门口给她拍的。
照片里她穿着崭新的校服,领口却皱巴巴的,像被揉皱的作业本。
背景是一棵歪脖子树,树上有只乌鸦,正巧在她头顶拉了一坨屎。
云笙把照片裁成方形,只留下自己的脸和乌鸦的尾巴。
她给照片加了一个滤镜,黑白,颗粒感很重。
乌鸦的尾巴变成了模糊的灰影,像一撇嘲讽的眉毛。
做完这些,她打开衣柜,把军训服拿出来比划。
裤子太长了,裤脚堆在脚踝,像两个面粉袋。
外婆说过几天帮她改,但外婆的眼睛越来越花,穿针都要试七八次。
夜深了。
云笙躺在床上,听见隔壁传来婴儿的啼哭,楼上有拖鞋踢踏的声音,远处偶尔响起摩托车的轰鸣。
她数着天花板上裂缝的数量——七条,最长的那条像一条蜿蜒的河,把天花板分成两半。
她想起宋新瑞。
想起他站在讲台上,应急灯的光从他睫毛间漏下来,像碎钻。
想起他转身时,校服后颈那一小块皮肤,白得几乎透明。
想起他“嗯”的那一声,轻得像羽毛落地。
云笙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
枕套是外婆用旧床单改的,有一股阳光和樟脑丸混合的味道。
她在黑暗里伸出手指,在床单上写:Z。
写完立刻用掌心擦掉。
第二天,云笙比平时早起了十分钟。
外婆还在睡,她轻手轻脚地洗漱,把军训裤卷了三道边,用别针固定。
出门前,她往书包侧兜里塞了一包牛奶糖——外婆去小卖部买的,说“和同学分着吃”。
天刚蒙蒙亮,空气里带着露水的凉。
云笙走到公交站,发现站牌底下站着一个人。
宋新瑞。
他穿着校服外套,拉链拉到最上面,露出一点白色T恤的领子。
书包是黑色的,很干净,侧面网袋里插着一把折叠伞。
他低头在看什么,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
云笙的呼吸滞了一下。
她往旁边挪了半步,想假装没看见,却听见宋新瑞说:“早。”
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
云笙慌乱地点头:“早……早啊。”
宋新瑞把手机锁屏,塞进口袋。
他抬头看站牌,侧脸被晨光镀上一层毛茸茸的边。
云笙注意到他的睫毛真的很长,像两把小刷子。
公交车来了。
云笙习惯性地往后排走,宋新瑞却坐在了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和她隔着一条过道。
她坐下后,假装看窗外,余光却忍不住往那边瞟。
宋新瑞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练习册,封面写着“数学竞赛培优”,翻开的那一页密密麻麻全是公式。
车开过第三个路口时,突然急刹。
云笙没抓稳扶手,整个人往前冲,额头磕在前排座椅的金属杆上。
“嘶——”她疼得倒抽一口气。
下一秒,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她的肩膀。
那只手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得圆润干净。
手的主人低声问:“没事吧?”
云笙摇头,却不敢抬头。
她闻到宋新瑞身上有淡淡的洗衣粉味,像雨后晾在阳台的白衬衫。
手很快松开。
云笙坐回去,心跳如鼓。
她偷偷瞄了一眼宋新瑞的侧脸,发现他耳朵红了。
很淡,像樱花瓣落在雪地上。
到学校后,云笙几乎是逃下车的。
她一路小跑冲进教学楼,却在楼梯口被林羡叫住。
“云笙!”
林羡今天把头发扎成高马尾,发绳是亮粉色的,在灰蒙蒙的走廊里跳脱得像一团火。
她跑过来,一把挽住云笙的胳膊:“我听说昨天停电的时候,宋新瑞给你递灯了?”
云笙愣住:“你怎么知道?”
“全年级都知道啦!”
林羡压低声音,“有人拍了照片,发在校园论坛了,标题是‘校草深夜救美’……虽然照片糊得跟马赛克似的。”
云笙眼前一黑。
林羡还在说:“不过你放心,照片没拍到你的脸,只拍到宋新瑞的侧影……哎,你脸怎么这么红?”
云笙捂住脸,掌心滚烫。
她想起公交车上那只扶住她的手,想起宋新瑞耳朵上的淡粉色,想起自己写的“Z”和那张没贴出去的纸条。
所有细节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起来,在她心里打了个结。
一个她不敢解开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