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夏天总在紫藤花的香气里醒来。巷口那棵老树虬结的枝干上,
瀑布般的淡紫色花穗垂落,风一过便簌簌摇下细碎的花瓣,像一场温柔的雨。
林浩推着吱呀作响的旧自行车,在树下站定。苏晴小跑着穿过落花,轻盈地跳上后座,
手臂自然而然地环住他的腰,额头抵着他微汗的背脊。“抓紧了?”林浩微微侧头,
声音里带着少年人清亮的笑意。“嗯!”苏晴应着,脸颊蹭着他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
鼻尖萦绕着他身上阳光和青草的味道,混合着紫藤清甜的香。车轮碾过青石板路,
晨风拂起苏晴额前的碎发,也拂动着林浩衬衫的下摆。后座上的少女咯咯笑着,
将脸更紧地贴在他的背上,仿佛这样就能留住这晨光里微醺的风,
留住车轮下吱呀作响的安稳岁月,留住少年宽阔肩背上那独属于她的、小小的避风港。
他们穿过开满雏菊的河堤,穿过飘着新鲜麦粉香气的磨坊,穿过小镇唯一喧闹的早市,
像一道流动的风景,镶嵌在青砖灰瓦与碧水蓝天之间。自行车链条有节奏的轻响,
应和着彼此无需言语的呼吸心跳。那棵巨大的紫藤花树,是他们心照不宣的据点。
浓密的花荫下,林浩枕着树根粗糙的纹理,苏晴则靠在他肩上,翻着同一本书。
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花叶,在他们年轻光洁的脸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
有时林浩会摘下几串紫藤花,笨拙地编成一个小小的花环,轻轻戴在苏晴的发间。
她白皙的脖颈微微泛红,垂着眼睫,唇边却抿着藏不住的笑意。
他指尖偶尔触碰到她温热的耳垂,像被细小的电流击中,
麻酥酥的感觉从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那时节,光阴缓慢悠长,
仿佛一眼就能望见彼此白发苍苍的模样,依然在这紫藤花下,肩并着肩。
***高考放榜那天,小镇的蝉鸣叫得人心慌。林浩捏着那张薄薄的成绩单,
指关节捏得发白。他的分数足够耀眼,足以叩开任何一所名校的大门。然而,
当他在自家低矮昏暗的堂屋里,看着父亲蹲在门槛上,沉默地抽着旱烟,
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压榨得沟壑纵横的脸;看着母亲布满老茧的手一遍遍摩挲着那张数额不菲的大学学费通知单,
无声的叹息沉重得如同实质——他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爸,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想好了,就在镇上的工专念。
学费低,出来也好找工作。”话音落下,堂屋里只剩下旱烟辛辣的味道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母亲猛地别过脸去,抬手用力抹着眼睛,瘦削的肩膀抑制不住地颤抖。河堤上,暮色四合。
苏晴的录取通知书在晚风中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上面烫金的大学校徽在夕阳下闪着遥远而陌生的光。她看着林浩,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最终化为一片沉沉的、湿漉漉的雾气。“为什么?”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的浮木,“我们可以一起申请助学贷款,
一起打工……总有办法的,浩子!”林浩伸出手,粗糙的指腹带着薄茧,
极尽温柔地拭去她腮边滚烫的泪珠。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怕碰碎了什么。
指腹下的肌肤细腻温热,那温度却烫得他指尖微微发抖。“晴晴,
”他凝视着她盛满水光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坚定,像在对自己发一个刻骨铭心的誓言,
“你看那棵老藤。”他指向远处暮色中虬结苍劲的紫藤花树,“它的根在这里,扎得太深了。
我……也一样。”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压下那股汹涌的酸涩,
“你的翅膀生来就该飞向更高的地方。别回头,也别担心。我就在这里,在这棵藤底下,
等你。”他捧起她的脸,拇指眷恋地摩挲着她的眼角,“答应我,好好飞。我哪儿也不去,
一直等你回来。”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慢,很重,像要把每一个字都刻进彼此的骨血里。
苏晴泣不成声,猛地扑进他怀里,眼泪迅速洇湿了他胸前的布料,滚烫一片。
他紧紧回抱着她,下颌抵着她柔软的发顶,嗅着她发间熟悉的紫藤花香,手臂收得那样紧,
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从此不再分离。晚风吹过河面,吹动岸边芦苇沙沙作响,
也吹散了少女压抑的呜咽,却吹不散少年怀抱里那份沉甸甸的、带着绝望温情的暖意。
***站台上弥漫着煤烟、汗水和离愁别绪混杂的浓重气味。绿皮火车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卧在铁轨上,喷吐着白色的蒸汽。苏晴穿着崭新的碎花连衣裙,站在车厢门口,
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站台上送行的人声嘈杂,却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林浩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拎着她简单的行李,臂弯里还抱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蓝印花布包袱,
里面是她母亲硬塞进来的腌菜、腊肉和煮鸡蛋。他看着她,脸上努力维持着一个鼓励的微笑,
嘴角却僵硬地绷着,泄露了心底的惊涛骇浪。“到了就写信……不,打电话,
学校有公用电话吧?”他声音有些发紧,将包袱递过去时,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冰凉的手背,
两人都像被烫到般微微一颤。“嗯。”苏晴低着头,用力吸了吸鼻子,接过包袱,
指尖深深掐进粗布的纹理里。开车的哨声尖锐地撕裂了空气。苏晴猛地抬起头,
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步跨上车厢门口的踏板,又猛地转身,扑向站台边缘的林浩。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少年清瘦却挺直的身影。
“等我回来!”她的声音带着哭喊的嘶哑,在喧嚣的站台上却清晰地撞进林浩耳中,“浩子,
你答应我的!就在这里,等我回来!”她的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和依恋。林浩反手用力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喉头梗塞,
只能用力地点头,一下,又一下。他看着她盈满泪水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不大,
却穿透了所有的嘈杂:“我答应你。一直等,哪儿也不去。”列车员催促的喊声再次响起。
苏晴被身后涌上的人流推搡着,不得不松开了手。她踉跄着退进车厢门内,
隔着迅速关闭的车门玻璃,泪眼婆娑地死死望着站台上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林浩站在原地,
高举着手臂用力挥舞着,身影在升腾的蒸汽和远方迷蒙的暮霭中,
渐渐化成一个模糊却执拗的点,像一枚被用力钉在离别地图上的图钉,
牢牢地钉在了小镇的站台上,钉在了苏晴泣血的心尖上。***四年光阴,
在异乡的喧嚣与孤寂中悄然滑过。苏晴的世界像被猛地推开了一扇巨大的窗,
扑面而来的是图书馆彻夜不熄的灯火,是阶梯教室里教授们深邃的思想交锋,
是社团活动中迸发的青春热力,是城市霓虹永不疲倦的闪烁。
她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知识的养分,像一株移植的植物,在陌生的土壤里努力伸展着枝叶,
探寻着阳光雨露的方向。然而,无论白天被多少新鲜事物填满,每当夜幕降临,
宿舍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便悄然袭来。她坐在书桌前,
台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一方天地。手指会不由自主地伸向抽屉深处,
那里珍藏着厚厚一沓信笺。每一封信,都来自那个被紫藤花香浸透的小镇。
信封是小镇邮局统一售卖的最普通的那种,纸质粗糙,带着淡淡的尘土气息。展开信纸,
是林浩那熟悉而略显笨拙的字迹,横平竖直,一笔一划都带着沉稳的力量。
信的内容琐碎而温暖:家里的老黄狗生了一窝小狗崽,毛茸茸的挤成一团;后山今年雨水足,
野莓结得又大又甜,他采了满满一篓子,
晒成了果干给她留着;巷口那棵紫藤开得比往年都盛,花瓣落满了他的窗台,他扫起来晒干,
装在小小的布袋里随信寄来;他在镇上新开的机械厂找了份技术工的活,师傅说他手巧,
学得快……字里行间,从未提及生活的沉重或丝毫的抱怨,只有日复一日平淡却坚韧的守候,
像那棵老紫藤的根,沉默地、固执地扎在故乡的土地里。苏晴将脸埋进信纸,深深吸一口气。
纸张上残留着极淡的、属于林浩的气息,混合着油墨味,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穿越了千山万水的紫藤干花的清甜。这熟悉的味道,
像一剂温柔的良药,瞬间抚平了异乡夜晚所有的惶惑与思念。
指尖抚过信纸上那些温热的字句,仿佛能触摸到他写信时专注的眉眼,
能听到他低沉平和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她就靠这些远方的温度取暖,
靠着信纸上那句从未改变的结尾——“勿念,一切安好。藤下静待归期。”——支撑着,
在陌生的天地里奋力前行。毕业证书沉甸甸地握在手中,烫金的校徽在阳光下闪着光。
苏晴拒绝了导师推荐的城市研究所职位,也婉拒了同学合租公寓的邀请。
她以最快的速度打包好行李,几件换洗衣物,几本最珍爱的书,
还有那厚厚一叠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信。行李箱轮子滚动在月台光洁的地面上,
发出轻快的声响,她的心早已飞越了千山万水,飞回了那个紫藤花开的小巷,
飞向那个在藤下守候的身影。列车启动,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风景模糊一片,
只有前方那个小小的站台,在她心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
***熟悉的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空气中弥漫着夏日午后慵懒的气息,
混合着泥土、草木和若有若无的炊烟味。苏晴拖着行李箱,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四年了,
巷子似乎窄了些,墙头的青苔更厚了些,但那份深入骨髓的亲切感扑面而来。
她的目光急切地掠过一扇扇熟悉的门扉,
最终定格在巷子尽头那扇虚掩着的、爬满常青藤的旧木门上——那是林浩的家。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院落里静悄悄的。午后的阳光透过葡萄架的缝隙,
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切似乎都和记忆中一样,却又隐隐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异样。
她正要开口唤人,目光却猛地定住了。院子角落,那棵开得正盛的紫藤花架下,
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挺拔如小白杨的身影。一张略显陈旧的木制轮椅停在那里,
轮子深深压在落满淡紫色花瓣的泥地上。轮椅上坐着一个人。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衬衫,背对着门口,微微佝偻着,
正吃力地伸手去够花架低垂处一串开得格外繁茂的紫藤花。他的动作有些笨拙,
手臂伸得笔直,指尖离那串花穗还有一小段距离,手背上青筋因用力而微微凸起。
午后的风拂过,吹动他略显凌乱的黑发,也吹落几片花瓣,
轻轻飘落在他的肩头和轮椅扶手上。那个背影,依旧宽阔,
却透着一股苏晴从未见过的、沉重的僵硬和脆弱。“浩子?”苏晴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轻得如同梦呓。轮椅上的身影猛地一僵。那只伸向花穗的手,
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
收了回来。他扶着轮椅扶手,一点一点,艰难地转过身。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苏晴手中的行李箱“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她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冰冷的麻木。她死死地盯着那张脸——依旧是熟悉的眉眼,
轮廓却比记忆中消瘦、锋利了许多,眼窝深陷下去,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那双曾经盛满星辰大海、永远对她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烬,
里面翻涌着震惊、痛苦、难堪,还有一丝……令她心碎的、死灰般的躲闪。他看着她,
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干涩嘶哑的声音,像砂砾在石头上摩擦:“……晴儿?
你……回来了?”那声音里,再没有了往日的清亮和底气,
只剩下一种被命运碾碎后的疲惫和小心翼翼。苏晴的世界天旋地转。她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
又猛地停住,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汹涌地漫过脸颊。她看着他僵硬的腿,
看着那将他禁锢在方寸之间的轮椅,看着他那双布满红血丝、写满痛苦的眼睛,
巨大的恐慌和心疼像冰冷的潮水将她瞬间淹没。“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崩溃的哭腔,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尖锐,“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说?!
”她像个迷路的孩子,无助地站在原地,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泪水大颗大颗砸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的痕迹。林浩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
指节捏得泛白,微微颤抖着。他避开她灼痛的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
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告诉你……又能怎样?
让你……担心?让你……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前程?”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那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和一种近乎自毁的固执,“晴儿,我……废了。
我不能……不能再拖累你。你……不该回来的。”“拖累?”苏晴像是被这个词狠狠刺痛了,
她猛地冲到他面前,不顾一切地蹲下身,双手紧紧抓住他冰凉僵硬、覆盖在薄毯下的膝盖。
那冰冷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颤,泪水更加汹涌。她仰起满是泪痕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