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水汽扑在花夏脸上,三轮车碾过青石板路,
每一下颠簸都让她胃部翻涌。妈妈身上那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正被周围渔民晾晒的咸鱼腥味凌迟,两种气味在她鼻腔里激烈碰撞。巷口,
褪色的“泉眼镇”木牌在暮色里晃来晃去,生锈的铁钉发出细碎的呜咽,
仿佛在诉说着小镇的沧桑。花夏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摇晃的木牌,
直到妈妈温柔的声音传来:“小夏,这就是妈妈从小长大的地方。
”花夏盯着路边缝隙里钻出的野雏菊,思绪却飘远了,想起上周父亲搬空书房时,
那盆被遗忘在飘窗的蟹爪兰。转学手续办得极为仓促。她用标准的普通话念完自我介绍时,
教室里先是瞬间安静,紧接着,角落里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城里来的大小姐!
”后排一个男生故意拖长的方言尾调,像沾了沥青的蛛丝,
紧紧黏在她新校服的每一道褶皱里,让她浑身不自在。1九月初的蝉鸣,
依旧执拗地和咸腥的海风相互纠缠,仿佛夏日的余热还不舍得退场。那潮热的气息,
将沈花夏的校服后背洇出一片深色水痕,好似一幅抽象的水墨画。她舔着快要融化的雪糕,
目光掠过马路对面银滩上跳跃的粼粼波光,最终落在街尾那座爬满常春藤的灰白建筑上。
这座被称作“泉眼之泪”的洋房确实像一滴凝固的泪珠,孤独地伫立在南海街街尾。
巴洛克式拱券窗框间,蛛网在穿堂而过的风里摇曳,铸铁栏杆被岁月啃噬,锈成焦糖色。
庭院里狗尾巴草毫无顾忌地疯长,纤细的草茎互相交错,像无数双交缠的手,
长成柔软却坚韧的屏障——此刻正囚禁着她的米色遮阳帽。“你疯了吗!
” 郭肖肖肉乎乎的手掌拍在冰柜玻璃上,震得里层棒冰簌簌发抖。
这个总把校服第三颗纽扣系歪的圆脸姑娘,
此刻正用全身细胞表达惊恐:“上周二班体委翻进去找篮球,出来高烧三天,
护士长说他在急诊室一直喊‘别拽我脚’!”花夏盯着洋房二楼某扇破碎的彩窗,
玻璃豁口像张咧开的嘴。放学的时候,后排男生用扫帚挑走她的帽子,阳光穿过教室的窗,
在水泥地上投出斑斓的鬼脸。“顾右说的话你都忘了吗?” 郭肖肖突然凑近,
一只手抬起来,弯曲的手指轻轻拢在嘴边,像是要把声音全都藏起来,她压低声音,
鼻尖渗出细小汗珠,在微光下闪烁着,神情紧张而又神秘,“那儿有地缚灵。”“顾右是谁?
”“你不知道?”郭肖肖的眼珠子瞪得比校门口卖的肉包子还大,
“你们俩这同桌情谊是泡泡糖吹出来的泡吗?
就是那个军训时被教官钦点当人形盆栽的倒霉蛋啊!” 她掏出手机翻出照片,“看见没?
这棵歪脖子树就是他上辈子的情人!别人军训晒成焦糖布丁,
他跟大树玩光合作用都晒出抹茶绿了!” 她继续压低声音,
“顾右说那里藏着一台三十年前的老旧收音机。每到夜里,
就能听见断断续续、嘈杂扭曲的声响,就像……就像……”“就像地缚灵在低吟。
”花夏接过话茬。她终于收回视线,发现雪糕汁正顺着指缝滴落,
在滚烫的柏油路上烫出焦糖味的叹息。这让她想起父亲最后一次做焦糖布丁时,
烤箱计时器发出的尖锐蜂鸣。圆脸姑娘突然愣住:“你怎么知道顾右说的原话?
”“他是我同桌。”花夏用校服下摆擦手,劣质布料刮得掌心不舒服,
“他塞给我一本《百鬼夜行抄》,说如果非要进去,至少带把盐。
”郭肖肖的圆脸皱成了一团,像个皱巴巴的包子: “可你刚才还问我顾右是谁!
”“这不重要。” 花夏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
她径直走向那扇残破的雕花铁门,双手牢牢握住冰冷且锈迹斑斑的铁栏杆,
双脚踩稳栏杆的缝隙,动作敏捷而利落,像只灵活的小兽。
她攀爬的动静惊飞了几只停歇在门顶的麻雀。翻到铁门顶端时,她回头,
发梢上沾着的木槿花瓣在微风中飘落,宛如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重要的是,
我爸说过——” 她的声音清脆而坚定,伴随着铁门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恐惧是活人的特权。”庭院比想象中更潮湿。腐烂的落叶在鞋子下发出黏腻呻吟,
藤蔓像血管般在砖缝间蜿蜒。当花夏弯腰拾起沾满露水的帽子时,
头顶突然传来树枝断裂的脆响。倒悬的少年像钟摆般晃过她眼前,
领口露出的银链坠子正是一枚小巧的船锚。花夏跌坐在青苔上,
后腰抵着冰冷的大理石喷泉基座。逆光中,她的目光被对方的眼睛吸引,
那双眼眸仿若蒙着一层孔雀蓝的幽光,瞳孔里浮动的光斑,像深海中沉默的水母。
“活着的人?”少年嗓音带着砂纸般的粗粝感。他双腿勾着槐树枝干,白衬衫被风鼓起时,
露出腰间暗红色的陈旧伤疤。“不然呢?”花夏攥紧帽子起身,
“难道你是三十年前的地缚灵?”少年翻身落地,鞋底不经意间碾碎几颗熟透的野浆果。
紫红色汁液在鹅卵石上蔓延开来,像某种神秘符咒。“这里的鬼故事有二十七个版本,
”他弯腰捡起花夏掉落的学生证,“你是第二十八个闯入者。
”花夏盯着对方领口若隐若现的银链,突然露出小虎牙:“明天下午五点,
你会在这儿看戏吗?”“什么戏?”“复仇剧。”少女倒退着走向铁门,“记得带上爆米花。
”次日黄昏,当最后一道下课铃撕裂天际,花夏拎着后排男生的书包出现在围墙上,
墨绿帆布包在空中完成三次不规则翻转,金属搭扣割开暮色,
最终趴在灌木丛最茂密的阴影里。“你果然在。”她对着槐树阴影轻笑,“爆米花呢?
”倚在树干上的少年抛来罐冰镇可乐,细密的水珠顺着罐体滑落,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
折射出介于夕照与铁锈之间的诡谲橙红: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雷暴。”“正好。
”花夏抠开易拉环,气泡炸裂声惊飞了晚归的灰椋鸟,“适合鬼魂显形。
”当第一道闪电剖开积雨云时,他们听见了庭院外传来胶底鞋碾在砂砾上的声响,
某个熟悉的声音正用方言咒骂。花夏将喝完的可乐罐捏扁,
金属呻吟与雷声共振: “角儿登场了。”少年喉间滚出低笑,脖间银链微芒一闪而逝。
滂沱大雨瞬间倾泻而下,两人悄然蹲踞在灌木丛旁的门廊里,隐在爬满绿植的栏杆扶手后方。
花夏腕间的黑色尼龙绳另一端消失在灌木深处。铁门外,
浑身湿透的男生盯着自己蠕动的书包发抖,湿漉漉的帆布包好似濒死挣扎的猎物,
正被一只隐匿于黑暗的恐怖巨手,一点点拖向无尽的黑暗深渊。
男生抻直了脖子发出一串变调的惨叫,像一只被生生拔了羽毛的走地鸡,
以滑稽的S形路线逃窜。2再次走进这座院子时,是一个周末。槐树荫影在青砖墙上摇晃,
蝉鸣声里还黏着和妈妈吵架时不小心摔碎的玻璃杯声。
花夏转身跑出家门时拖鞋踢飞在楼道转角,此刻脚踝还残留着被玻璃碎片划破的灼痛。
她沿着墙根往海的方向走,青苔沾湿了球鞋边缘,
等回过神来已经站在南海街斑驳的铸铁栏杆前。咸涩的海风扑在脸上,
她忽然觉得胸腔里淤积的情绪像团吸饱水的旧棉花。铁门铰链的锈味比上次更浓了。
黄昏的庭院仿佛被浸泡在红茶里,狗尾巴草的影子在砖墙上摇曳,像是无数轻摆的绒毛触须。
花夏缩在喷泉残破的女神像基座旁,听见露珠沿着石缝滴落的声音,
像极了离婚法庭上永远走不准的机械钟。“喂。” 少年再次从树上倒悬下来时,
少女的眼泪刚好坠落,像清晨草尖上的露珠。“需要一个肩膀吗?” 少年从槐树上下来,
指尖绕着那条船锚银链。夕阳光将他睫毛的阴影拉长,在眼下织成细密的网。
花夏突然注意到他左耳有三枚并排的鲸尾耳钉,此刻正闪烁着冷冽的银光。“不需要。
” 咸涩的液体滑进嘴角时,她尝到了元宵夜江边烟花的硝烟味。
元宵节的时候和妈妈去江边大桥看烟火,本应该是短暂的青春岁月里一段绚烂的记忆。
她记得五光十色的烟花如同一个个绚丽的梦在空中肆意绽放。也记得亮如白昼的夜空下,
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是怎样轻而易举把她和妈妈的幸福变得如同烟花一般,
转瞬即逝。她的爸爸,白天还一脸抱歉地说晚上要和老同学聚会的爸爸,
在被称为情侣约会圣地的江边大桥,牵着一个女人的手,眉欢眼笑。
妈妈指间婚戒折射的彩光,比她头顶绽放的孔雀翎烟花更刺眼。少年沉默着递来块靛蓝方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