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槐花巷》(1970——1989乡村史诗)章
沈槐花推开雕花木窗时,那雾气正顺着青砖墙根爬上来,像条白蛇缠住了沈家老宅的飞檐。
她伸手去摸发间的玉簪,却摸到满手露水——这才想起最后的首饰昨夜己被抄家的红卫兵掳了去。
"小姐,该梳头了。
"老佣人王妈端着铜盆进来,盆沿磕在门框上当啷一响。
沈槐花看见盆里晃荡的热水映着自己苍白的脸,十九岁的容颜竟己有了枯井般的死寂。
院外突然传来锣鼓声,尖锐得能刺破耳膜。
沈槐花的指甲掐进梳妆台的漆面,那上面还留着父亲用篆刀刻的家训:"持身以正,待物以诚"。
半个月前父亲就是念着这句话,把麻绳套进了槐树枝桠。
"赵支书带着迎亲队来了!
"王妈的声音发颤,手里的木梳咔地断了一齿。
沈槐花望着镜中自己瀑布似的黑发,想起昨夜母亲塞给她的剪刀。
剪刀现在正贴着她大腿内侧的皮肉,冰得像块生铁。
赵庆坤的自行车把上系着朵可笑的红绸花。
这个西十岁的村支书穿着崭新中山装,左胸别着五枚毛主席像章,右胸却别着沈家祖传的翡翠领花——那是上周批斗会上从沈父脖子上硬扯下来的。
"槐花啊,往后你就是革命家庭的人了。
"赵庆坤的巴掌重重拍在沈槐花肩上。
他手指粗短,指甲缝里还留着昨天批斗会上沾的血痂。
沈槐花闻到他身上混杂着旱烟与汗酸的臭味,胃里突然翻涌起来。
围观的人群突然骚动。
沈槐花抬头看见巷口那棵百年老槐树,枯黑的枝桠间竟冒出星星点点的白花。
这不合时令的景象让王妈倒吸凉气——老辈人说槐树无故开花是要见血的。
"封建迷信!
"赵庆坤一脚踹翻供在树下的香炉,转身拽过沈槐花手腕:"走!
去公社领证!
"他拽得那样狠,沈槐花听见自己腕骨发出脆响。
藏在裙摆里的剪刀滑到膝盖处,刀尖刺破了她绣着并蒂莲的衬裤。
公社办公室的石灰墙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还滴着新刷的红漆。
文书把结婚证拍在桌上时,屋顶的喇叭正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
沈槐花盯着证书上并排的名字,突然发现赵庆坤不会写"槐"字,最后一捺拖得像把带血的刀。
"按手印!
"文书蘸了印泥的拇指摁向沈槐花。
她下意识地缩手,印泥蹭在雪白的的确良袖口,像道新鲜的伤口。
赵庆坤突然大笑,抓起她食指狠狠按在证书上。
玻璃板映出沈槐花扭曲的脸,她在这瞬间想起父亲悬在槐树下的脚——那双千层底布鞋的鞋尖也沾着这样的红。
回程时起了风。
槐树的花瓣雪片似的砸在迎亲队伍头上,有个花瓣粘在沈槐花唇间,她尝到铁锈般的苦味。
队伍最前头,赵庆坤正高声宣讲破除西旧的革命意义,后脖梗上的肥肉随着自行车颠簸一颤一颤。
沈家祠堂如今挂着"向阳大队粮仓"的牌子。
赵庆坤在门槛处突然转身,掏出一把剪刀。
"无产阶级新女性不该留封资修的长发。
"他说话时喷出的唾沫星子落在沈槐花脸上。
剪刀喀嚓咬住她发尾的瞬间,沈槐花看见人群里闪过一张陌生的脸——那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别过脸去,镜片反光像道小小的闪电。
头发一绺一绺落在积灰的青砖地上。
沈槐花摸着自己参差的短发,突然发现祠堂供桌上的祖宗牌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竹篾扎的批斗用高帽——那上面还写着父亲的名字。
赵庆坤把剪下的长发塞进裤兜,低声说了句晚上有用,周围几个民兵发出暧昧的哄笑。
风突然大了。
百年槐树的枝干发出令人牙酸的***,最粗的那根枝桠"咔嚓"裂开道缝,树浆汩汩涌出来,在树皮上蜿蜒成血泪似的痕迹。
人群鸦雀无声,只有那个戴眼镜的知青弯腰拾起片槐叶,对着阳光细细地看。
喜宴摆在打谷场上。
八仙桌是从各家强征来的,桌腿还沾着各家的灶灰。
沈槐花被按在主座,面前摆着碗浮着油星的肥肉片——这是赵庆坤特意炫耀的"革命成果",去年饿死的刘会计家最后那头猪。
"给新娘子敬酒!
"张翠兰扭着水蛇腰挤过来。
这个死了丈夫的妇联主任今天抹了厚厚的雪花膏,香得呛人。
她指甲缝里藏着不知谁的皮屑,硬把搪瓷杯往沈槐花嘴里灌。
劣质薯干酒顺着下巴流进衣领,沈槐花在眩晕中摸到腿上的剪刀。
酒过三巡时,赵庆坤突然踹翻凳子,揪着沈槐花往新房拖。
他军裤口袋里露出半截麻绳,绳头还带着槐树皮的碎屑。
沈槐花被门槛绊倒的瞬间,藏在怀里的玉佩滑了出来——那是沈家祖传的鸳鸯佩,母亲昨夜塞给她时说里头藏着"活命的根本"。
月光突然被乌云吞没。
槐树在狂风里剧烈摇摆,满树白花暴雨般砸向新房瓦顶。
沈槐花趁机把玉佩塞进墙缝,转头看见窗户外贴着张苍白的脸——是那个戴眼镜的知青。
他嘴唇开合说了什么,却被突然炸响的惊雷吞没。
后半夜下起了雹子。
鸽蛋大的冰雹砸得瓦片噼啪作响,沈槐花蜷在炕角,听着身旁赵庆坤的鼾声混着冰雹声,像无数冤魂在敲打窗户。
她摸到腿间干涸的血迹,想起母亲出嫁时教她的"月事带针法"——那三根绣花针现在还别在她衣襟暗袋里。
天蒙蒙亮时,沈槐花溜出房门。
槐树下积了层花瓣与冰雹的混合物,踩上去发出骨骼碎裂般的声响。
她跪在树根处刨坑,指甲缝里塞满潮湿的泥土。
当那枚玉佩埋进三尺深的土坑时,头顶突然传来树枝断裂的巨响。
沈槐花抬头看见树梢挂着个破旧的襁褓。
襁褓被风吹得转过来,露出张青紫的婴儿脸——是张翠兰去年偷偷溺死的女婴。
婴儿右手第六根手指上的红绳,在晨光中鲜艳得像道新鲜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