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第一次见到那把刻刀时,梧桐叶正把初秋的阳光剪成碎金。
老木匠的工作台在巷尾的树荫里泛着蜜色光泽,刻刀斜插在木屑堆里,
牛角刀柄被摩挲得发亮,像浸过百年的月光。十五岁的少年蹲在门槛上,
看老木匠给樟木菩萨开脸。刻刀入木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
林砚的手指在裤缝里蜷了蜷,他口袋里揣着偷拿的半截铅笔,
刚才在作业本背面画了只振翅的木鸟,翅膀尖被橡皮擦得发毛。“手痒了?
”老木匠突然开口,木屑粘在他花白的胡须上,“过来试试。”林砚触电似的弹起来,
膝盖撞在青石门槛上,疼得龇牙咧嘴。他攥着铅笔的手心沁出冷汗,
看着老木匠把那把牛角柄刻刀递过来。刀柄沉甸甸的,贴在掌心时像握着一块冰,
却又慢慢透出温润的热。“刻什么?”老木匠往他面前推了块松木边角料。“鸟。
”林砚的声音比蚊子还细。他想起昨夜在阁楼翻到的画册,那只青鸾的尾羽拖得比彩虹还长,
翅膀上的斑纹像缀满了星星。刻刀落下时,松木发出一声短促的***。林砚的手抖得厉害,
第一刀就歪了,在木头上划开道丑陋的弧线,像条挣扎的蚯蚓。老木匠没说话,
只是往他手背上敲了敲烟斗:“心要比刀稳。”那天傍晚,林砚抱着那块刻坏的木头回家,
裤脚沾着木屑。母亲正在厨房煎鱼,油烟裹着焦糊的气味漫出来,她看见儿子怀里的木头,
眉毛立刻拧成了结:“又去跟那个老东西鬼混?我说过多少次,正经学数理化,
将来考建筑系,跟你爸一样做工程师,别整天捣鼓这些没用的!”松木被摔在墙角,
和一堆废纸箱挤在一起。林砚看着母亲把那把牛角柄刻刀扔进垃圾桶,
金属碰撞声在狭小的厨房里格外刺耳。他没敢顶嘴,只是默默捡起作业本,
背面的木鸟图案已经被汗水洇成了模糊的蓝。未完成的翅膀林砚偷藏刻刀是在三个月后。
老木匠突发脑溢血去世,巷尾的木工坊被贴上了封条,玻璃窗上蒙着灰尘,
像蒙着层哭肿的眼睛。林砚趁着夜色撬开坊门的挂锁,月光从窗棂漏进来,
在积满木屑的地上拼出破碎的银网。工作台还是老样子,墨斗悬在梁上,刨子躺在墙角,
那把牛角柄刻刀插在砚台里,旁边压着张泛黄的宣纸,上面是老木匠画的木鸟图谱,
翅膀上标着细密的尺寸。林砚的手指抚过图谱上的墨迹,
突然想起老人说过的话:“好的木匠,能让木头长出骨头,让花纹变成血脉。
”他把刻刀塞进棉袄内袋,刀柄贴着心口,像揣了只跳得飞快的心脏。回家路上,
梧桐叶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响,他数着地上的树影,数到第七个时,发现自己在哭。
此后的三年,刻刀成了林砚的秘密。他在晚自习的间隙躲进厕所,
用铅笔在草稿纸上画鸟的骨架;周末趁父母外出,就把自己锁在阁楼,
用捡来的废木料练习雕刻。阁楼里堆着他刻坏的作品:缺了喙的麻雀,断了腿的喜鹊,
还有一只翅膀歪得像被狂风拧过的鸽子。十八岁生日那天,林砚终于刻出了像样的东西。
那是只青鸾,用捡来的檀木边角料刻成,尾羽分了七叉,每片羽毛上都刻着细碎的云纹。
他把青鸾放进木盒,藏在阁楼的地板下,那里还埋着他偷偷报考美术学院的报名表。“林砚!
建筑系录取通知书到了!”母亲的声音在楼下炸开时,林砚正用砂纸打磨青鸾的翅膀。
砂纸摩擦木头的声音突然变得刺耳,像谁在撕扯布料。他握着刻刀冲下楼,
看见父亲正把红色的录取通知书举过头顶,母亲在旁边抹眼泪,嘴里念叨着“总算没白养”。
林砚的目光落在茶几上,那里摆着他画满木鸟的作业本,纸页被撕得粉碎,混在瓜子壳里。
“爸,我不想读建筑系。”他的声音在发抖,刻刀还攥在手里,檀木的碎屑粘在指缝间,
“我想……”“想什么想?”父亲把通知书拍在他面前,封面上的金字刺得人眼睛疼,
“我跟你妈供你读书容易吗?学那些雕虫小技能当饭吃?你看看隔壁家的小子,
考上同济建筑系,现在多风光!”母亲突然哭起来,
从抽屉里翻出张皱巴巴的医院账单:“你以为家里为什么逼你?你爸上个月体检,
查出肝上有阴影……我们需要你早点毕业挣钱,不是看你整天刻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林砚的手指猛地收紧,刻刀的刃口嵌进掌心,渗出血珠。他看着母亲哭红的眼睛,
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突然觉得手里的檀木青鸾重得像块石头。
阁楼地板下的报名表还在等他签字,可此刻那些字迹像在嘲笑他的天真。那天深夜,
林砚撬开阁楼的地板,把木盒里的青鸾取出来。月光从天窗照进来,
落在青鸾未完成的翅膀上,那些细密的云纹在阴影里忽明忽暗。他举起那把牛角柄刻刀,
不是为了雕刻,而是狠狠扎进青鸾的胸口——那里本该刻上一颗镂空的心脏。木屑纷飞,
檀木的香气混着血腥味在空气里弥漫。他把刻坏的青鸾扔进火盆,
看着火焰舔舐着精致的尾羽,直到那团火焰变成灰烬里蜷缩的黑影子。
刻刀被他扔进了护城河,金属落水的声音很轻,像一声叹息。他以为这样就能斩断所有念想,
却没听见命运在暗处扣动扳机的声音——那发子弹,要用二十年的时光来飞行。
钢筋里的木纹四十岁的林砚站在摩天楼的顶层办公室,玻璃幕墙外是灰蒙蒙的城市。
他成了业内有名的建筑师,设计的地标建筑像钢铁巨人般矗立在城市各处,
可每次站在这些建筑的阴影里,他总会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檀木香气。“林总,
这是城东文化中心的最终方案。”助理把蓝图放在他面前,图纸上的线条凌厉而冰冷,
“甲方特别强调要‘现代感’,拒绝任何传统元素。”林砚的目光落在图纸角落,
那里有块被橡皮擦过的痕迹,像极了他少年时画坏的木鸟翅膀。他突然觉得指尖发痒,
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自从三年前他开始失眠,指尖就会在深夜泛起灼烧般的痒,
像是有木屑嵌在皮肉里。“把中庭的玻璃穹顶改了。”他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换成木质格栅,用榫卯结构。”助理愣住了:“林总,木质结构不符合消防规范,
而且甲方明确说……”“按我说的改。”林砚打断他,指节在蓝图上敲出急促的声响,
“出了问题我负责。”助理走后,办公室里只剩下中央空调的嗡鸣。林砚拉开抽屉,
里面躺着个药瓶,医生说他得了严重的焦虑症,指尖的异痒是神经官能症的表现。
可他知道不是,那痒感越来越清晰,像是有把刻刀在皮肤下游走,
要把什么东西从骨头里挖出来。他想起三个月前的事。那天他去参加一个古建筑修复研讨会,
在展厅里看到只明代的木雕青鸾,尾羽舒展,
翅膀上的云纹和他当年刻坏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他站在展柜前,突然觉得心口一阵剧痛,
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穿,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从那天起,他就开始失眠。
闭上眼睛就是燃烧的檀木,就是沉入河底的刻刀,就是母亲哭红的眼睛。
他开始在深夜开车去护城河,坐在岸边看着漆黑的水面,
总觉得能看见那把牛角柄刻刀在水底闪着光。文化中心的方案最终没通过。
甲方把蓝图甩在他脸上,说他的设计“过时、迂腐、像个不懂变通的老顽固”。林砚没辩解,
只是在散会后独自留在会议室,用指甲在木质会议桌上划刻,直到指甲缝里嵌满木屑,
指尖的痒感才稍稍减退。回家的路上,他绕道去了老巷。那里早就拆了,建起了高档小区,
只有巷尾那棵梧桐树还在,树干上刻着歪歪扭扭的“林”字,是他十五岁时留下的。
他伸手去摸那个刻字,树皮粗糙的触感让他突然想起老木匠的手掌,
想起那把刻刀贴在掌心的温度。“先生,买串糖葫芦吗?”一个老太太推着车经过,
车铃叮铃铃响,“我这糖葫芦,用的是老法子熬的糖,跟以前巷尾张大爷做的一个味儿。
”林砚买了串糖葫芦,咬下去时,山楂的酸混着焦糖的甜在舌尖炸开。
他突然想起十八岁那个夜晚,火盆里的灰烬是甜的,因为混着他没吃完的生日蛋糕碎屑。
那天晚上,林砚做了个梦。梦里他站在老木匠的工作台前,手里握着那把牛角柄刻刀,
面前摆着块檀木。他想刻一只青鸾,可刻刀怎么也落不下去,因为他的手背上长着木纹,
那些纹路顺着血管蔓延,在手腕处盘成一个未完成的翅膀形状。醒来时,
他发现自己的左手背上真的多了道浅褐色的印记,像条细小的木纹,
从虎口一直延伸到脉搏处。回声里的扳机林砚开始频繁地去博物馆。
他在木雕展厅里待上一整天,看匠人们用不同的刀法处理木头:平刀凿出的翅膀,
圆刀刻出的羽毛,斜刀削出的尾羽弧度。每次看到那些精致的作品,
他手背上的木纹就会发烫,像是在呼应着什么。“您对木雕很感兴趣?
”一个穿蓝布衫的老人在他身边停下,手里拿着把正在打磨的刻刀,
“现在年轻人很少喜欢这个了。”林砚看着老人的刻刀,牛角柄,刀刃闪着柔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