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晚的雨,下得格外邪性,仿佛天穹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冰冷的雨水倾盆而下,冲刷着清河坊这片城市心脏旁流脓的疮疤。
推土机的钢铁巨爪撕裂夜幕,带着锈迹和泥土腥气,狠狠地砸向一面低矮的土墙。
“轰隆——”一声闷响,瓦砾飞溅,烟尘混合着雨水腾起,如同垂死挣扎的怪兽喷出的最后一口气息。
“别拆!
里面有老人!
停下!
给老子停下!”
一个声嘶力竭的吼叫在震耳的引擎轰鸣中,像一根脆弱的芦苇,瞬间被钢铁的咆哮吞没。
喊叫的是林陌。
一个摔在泥水里浑身狼狈的男人,眼镜歪了一半,昂贵的定制西装糊满黑泥,昂贵的公文包甩出几米远,像块破布摊在污水里。
他不是英雄,他只是在几秒钟前妄图螳臂当车的傻瓜。
冰冷的泥浆钻进领口,***得他一个激灵,胃里翻江倒海。
就在五分钟前,他还在市府政策研究室那张冰冷的皮椅上,盯着电脑屏幕里一份关于《促进临江现代化新城建设若干政策建议(修订稿)》。
他是林陌,经济学博士,三十岁,曾经是临江市府最年轻的副处级后备干部,前途被描绘得一片光明。
首到三年前,在那间决定他命运的会议室里,他站起来,对着主位上笑容和煦的领导说:“这项环评报告的数据支撑不足,存在重大环境风险隐患,我建议暂缓表决!”
那句话像一块扔进温水的冰,瞬间冻结了满室“和煦”。
惊愕、怜悯、幸灾乐祸……最终都化作冰冷的“不识时务”的标签。
他以为自己在捍卫原则,结果只是亲手把自己送进了“政策研究室第九室”——一个体制内公认的、积满灰尘的冷宫。
今晚,这个冷宫里的笔杆子,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砸懵:“林陌!
立刻赶往清河坊!
现场协调强拆,务必确保平稳!”
电话那头是第九室主任张宏慌乱的声音。
他只身赶来,看到的却是开发商雇佣的如狼似虎的拆迁队、冰冷的推土机和绝望护家、手持棍棒扁担的老弱妇孺。
他亮出身份,试图讲政策、讲道理,声音却被淹没在推土机的咆哮和拆迁队队长刘彪不耐烦的吼叫里:“市府批文!
程序合法!
耽误了进度,你担待不起!”
刘彪晃了晃手里盖着血红大印的文件,袖口下一抹冷硬的银光随着动作一闪而过。
然后,推土机动了。
再然后,他就飞了出去。
“嗡——”推土机再次轰鸣着,无视他的怒吼和身后破棚屋里惊恐的尖叫,履带碾过碎石,首首朝着紧邻着那间低矮小屋的、一座小小的土地神龛压了过去!
那是冯阿婆家的神龛,破旧,却是一家人几代人的精神寄托。
一股难以言喻的钝痛混合着怒火在胸腔炸开。
林陌挣扎着爬起来,他不是第一次感到无力,但每一次都像新生的伤口,疼得钻心。
他手上那枚象征体制内干部身份的、此刻沾满污泥的廉价腕表,和公文包里散落的《新城建设建议》文件,都是对他此刻狼狈的莫大讽刺。
就在这时!
一阵天旋地转毫无征兆地袭来!
像无形的铁锤狠狠砸中后脑!
尖锐的耳鸣骤然炸响!
眼前的景象剧烈晃动、虚化又重组——推土机狰狞的钢铁巨齿闪着寒光、刘彪袖口那枚银纽扣异常刺眼、围观人群里一张过分冷静、带着黑色鸭舌帽的面孔一闪即逝……恶心感排山倒海!
冷汗瞬间湿透衬衫!
心脏疯狂擂动胸腔,几乎要炸开!
不对!
这感觉……这感觉如同三年前导师出事的那个雨夜!
那次“意外”前几秒,他也是这样,眩晕、恶心,警铃在脑子里疯狂尖啸!
要出事!
出大事!
“阿婆!
回来!
危险啊!”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少女尖叫撕开了雨幕!
林陌猛地循声望去,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
白发苍苍的冯阿婆,那个瘦小枯槁的老人,竟不知何时颤巍巍地冲到了推土机正前方!
她张开枯瘦的双臂,像一尊倔强的泥塑,死死护住地上那一片在推土机灯光下闪着幽微反光的、沾满污泥却依旧能看出古老纹路的壁画碎片!
“轰隆——!
咔嚓——!”
墙体彻底倒塌的巨响如同丧钟!
烟尘混合着暗红的血雾,在冰冷的雨水中瞬间弥漫、扩散!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只有雨水冲刷瓦砾的哗啦声,和林陌自己心脏撞击耳膜的钝响。
他连滚带爬地冲过去,跪倒在泥泞里。
冯阿婆花白的头发被血污黏成一绺绺,倒在碎石瓦砾中,身下是那片她拼死护住的壁画碎块。
她的眼睛还微微睁着,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夜空。
林陌颤抖着手,试图去探她的鼻息。
冰冷的雨点砸在他脸上,和滚烫的液体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警灯的红蓝光束利剑般刺破了弥漫的烟尘和雨幕。
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穿透喧哗,如同冰冷的镣铐,精准地锁定了跪在泥泞中的林陌:“哪个是现场负责人林陌?
跟我回市里解释清楚!”
林陌抬起头。
一个穿着笔挺藏青色西装、袖扣精致得体的中年男人站在警灯闪烁的光影里,表情如同石雕。
林陌认得他,市政府办公厅监察室副主任,马明远。
冷雨如注,冲刷着清河坊的废墟,也冲刷着林陌脸上最后一点温度。
冯阿婆的血,缓缓在污水里化开。
苏小雅——冯阿婆的孙女,那个发出尖叫声的少女,正被警察死死拦住,她的目光穿过混乱,死死钉在林陌身上,那里面只有熊熊燃烧的、刻骨铭心的恨。
解释?
林陌看着马明远冷漠的眼睛。
冰冷的现实告诉他,这不只是需要解释,他需要扛起一口巨大的黑锅。
清河坊的雨夜,被彻底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