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字是英子给他起的。
她说，“孙悟空”这个名字太响亮，也太惊世骇俗，在这里，只会给他带来麻烦。
不如取一个“悟”字，既合了他的名，也希望他能悟出此间的道理，早日脱离苦海。
“小悟。”
他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时，愣了半晌，最终竟也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
五百年前，他拜师学艺，菩提老祖为他取名“悟空”。
五百年后，在这方寸之地，这个凡人女子，为他取名“小悟”。
一字之差，心境己是天壤之别。
他们的友谊，就在这菩提树下一天天地滋长。
小悟不再是那个狂躁的猛兽，英子也不再仅仅是那个负责他饮食起居的护士。
他们成了朋友，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朋友。
每天下午三点，只要不用当值，英子都会准时来到树下，有时带着水果，有时带着几本画册。
而小悟，则会像个孩子一样，坐在树下，跟她讲那些他亲身经历过的、惊心动魄的往事。
周围的病人和护工，都对此见怪不怪了。
他们只当是那个“妄想症”最严重的病号，在对唯一愿意听他胡言乱语的善良小护士，编造着自己的童话。
偶尔有好事者凑近了听，也只听到什么“弼马温”、“定海神针”，然后摇着头，嗤笑一声走开。
只有英子，听得无比认真。
“小悟，今天还讲西天取经的故事吗？”
英子递给他一个削好的苹果，自己则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坐下。
“嗯。”
小悟接过苹果，咬了一大口，含糊道，“今天给你讲讲‘三打白骨精’。”
他的眼神飘向远方，仿佛穿透了高墙电网，回到了那黄沙漫天的西行之路。
“那白骨夫人，是个极厉害的妖精。
她算准了俺师父心慈，不辨真伪，便接二连三地变作凡人来哄骗他。
第一次，她变成个讨斋的少女……”小悟讲得很慢，但很详细。
他讲那妖精如何巧言令色，讲猪八戒如何在一旁煽风点火，讲唐三藏如何人妖不分，斥责他滥杀无辜。
“你等等，”英子打断了他，好奇地问，“你的眼睛，真的能看穿所有妖怪的真身吗？
就像……X光一样？”
小悟愣了一下，显然没听懂什么是“X光”，但他还是骄傲地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俺老孙当年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被炼了七七西十九天，别的没练成，就练就了这双火眼金睛！
莫说区区白骨精，就是那玉皇大帝，俺也能看出他有几分仙气，几分俗气！”
“那师父为什么不信你呢？”
英子又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平，“你是他的徒弟，一路降妖除魔保护他，他难道连这点信任都不给你吗？”
这个问题，仿佛触动了小悟心中最深的那根弦。
他脸上的傲气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落寞和委屈。
“他是个凡人。”
小悟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凡人肉眼，只能看到皮相。
那妖精变得楚楚可怜，哭得梨花带雨，师父见了，慈悲心肠便泛滥了。
而俺老孙一棒子打下去，打出的是一堆白骨。
在他看来，就是俺滥杀了一个好人。
八戒那呆子，又在一旁添油加醋，说俺是为了在师父面前逞能……师父一怒之下，便念起了那紧箍咒……”他说到这里，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
那里空空如也，但那深入骨髓的剧痛，仿佛又一次贯穿全身。
英子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能从他微微颤抖的身体里，感受到那份跨越了时空的痛苦。
被最亲近、最敬重的人误解，甚至惩罚，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
“后来呢？”
她轻声问。
“后来，俺忍着痛，把那妖精的来历根由解释了一遍，师父才半信半疑地饶了俺。
可没走多远，那妖精又变成一个老婆婆，来寻她的‘女儿’……师父又信了，俺又打，他又念咒……”小悟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满是苍凉。
“最可气的是第三次。
那妖精变成个老翁，师父竟然还信！
俺实在是忍无可忍，一棒将那妖精的本相打了出来。
可师父他……他非但不领情，反而写下贬书，将俺……将俺赶回了花果山。”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己经带上了几分哽咽。
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在那一刻，像个受了委屈无处申诉的孩子。
“他不相信我。”
小悟看着英子，一字一句地说，“无论我做多少，他都不相信我。
在他眼里，我只是个野性难驯的猴子，而那些巧言令色的妖精，反倒是善良的凡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
远处传来其他病人模糊的吵闹声，但在这棵菩提树下，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英子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小悟，我觉得……你师父他，或许不是不信你，而是不敢信。”
小悟猛地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
英子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说：“你想，他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凡僧，带着三个神通广大的徒弟。
你们的世界，他其实并不懂。
他唯一能用来约束你们，或者说，唯一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师父’的，就是他的‘道理’和‘慈悲’。
如果他承认了你看得比他准，承认了你一棒子打死的是妖精，那不就等于承认，在他的世界观里，暴力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吗？
那他这个师父的‘道理’，又放在哪里呢？”
“他是在坚守自己的原则，哪怕那个原则，是错的。
因为一旦放弃了，他就会觉得，他失去了控制，也失去了作为师父的尊严。
他赶你走，或许不是因为恨你，而是因为……他害怕你所代表的那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力量。”
这一番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小悟心中郁结百年的迷雾。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想过这件事。
他只觉得师父迂腐、人妖不分，却从未想过，在那迂腐的背后，是一个凡人脆弱的自尊和恐惧。
他呆呆地看着英子，这个不过二十几岁的凡人女子，竟然一语道破了他和唐三藏之间最根本的矛盾。
“你……”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英子对他笑了笑，那笑容温暖而纯粹。
“所以啊，有时候，被误解，不一定全是你的错。
也不是别人坏，只是大家站的角度不同，看到的东西，自然也就不一样。”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草屑，“就像在这里，他们都觉得你是在胡说八道，因为在他们的世界里，神仙妖怪是不存在的。
你跟他们争辩，就像你当年跟你师父争辩一样，是说不通的。”
“那俺该怎么办？”
小悟下意识地问道。
“做你该做的事，然后，让他们自己去看结果。”
英子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像是在安抚一只大狗，“等你真的做到了，他们自然就信了。
就像你最后，不还是把那白骨精打回原形，证明了自己是对的吗？”
小悟怔怔地坐在原地，看着英子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手里的苹果，还剩下半个。
他低头看了看，然后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将它吃完。
味道，似乎比刚才更甜了些。
他抬起头，再次望向那高墙外的天空。
眼神中，那种源自本能的狂傲和不羁，正在悄然发生着改变。
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内敛，也更为坚定的东西，开始在他的内心深处，生根发芽。
他开始明白，想要跳出这个新的“五行山”，靠的，或许不只是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