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柳不忘,江湖人称白衣青锋。每年水神节都戴着斗笠站在济阳城最远的茶楼上,
看那人乘金辇过朱雀桥。今年她凤冠霞帔嫁作他人妇,我指间捏碎半块喜饼。
直到乌托人的血浸透栖云山道袍那天,怀里跌出那只藏了二十年的月牙镯。原来最锋利的剑,
斩不断年少时不敢说出口的半句话。1 雾散济阳栖云山的雾总是冷的。
像师父云机道长泡的茶,初尝清苦,余味更苦。我练剑。青锋破开晨雾,露水砸在脸上,
凉意顺着脖颈滑进衣领。一招一式,刻进骨头缝里。“剑是死物,”师父立在崖边,
道袍被风吹得猎猎响,“心若不定,剑就飘。”我收势,剑尖垂向地面。雾散了。
山下的城池露出灰蒙蒙的轮廓,像一块搁久了的旧砚台。那就是济阳。栖云山太高,
济阳城太远。远到看不清里面活着怎样的人。第一次见到穆红锦,是在济阳城外的官道上。
我的马惊了她的车驾。车辕断裂的刺耳声响里,一个穿着石榴红骑装的姑娘滚出来,
发髻散了,沾了满脸尘土。“喂!”她爬起来,杏眼圆瞪,指着我的鼻子,“不长眼吗?
”声音脆得像栖云山涧里跳动的石子。护卫的刀已经架到我脖子上,冰凉。“对不住。
”我拱手,声音干涩。江湖人,话少。尤其对着陌生姑娘。她拍打着身上的灰,
目光扫过我背后的剑,忽然笑了,颊边旋出两个浅浅的窝:“算了,看你像个会打架的。
帮个忙?”她身后烟尘滚滚,追兵的马蹄声踏碎了官道的平静。“帮我甩掉那群苍蝇,
”她凑近一步,身上有股甜暖的桂花油味儿,混着尘土气,奇异地钻进鼻孔,“成了,
请你吃济阳最好的蟹粉狮子头!”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子。没等我点头,
她已抓住我的手腕。温热的触感烫得我指尖一麻。青锋剑出鞘的声音,第一次不是为了杀人,
而是为了护着一个陌生姑娘狂奔。剑光扫过追兵的马蹄,人仰马翻的怒骂声被甩在身后。
风灌满衣袖,她肆无忌惮的笑声就在耳畔。“痛快!”她喘着气,脸颊飞红,
“比关在府里绣花强百倍!”那天的蟹粉狮子头是什么滋味,我忘了。
只记得她鼻尖沁出的细汗,和眼底跳跃的光。济阳城活了。不再是旧砚台,成了滚沸的茶汤。
穆红锦是蒙稷王女,却像一尾滑溜的鱼,总能甩开护卫,溜到我落脚的破旧客栈。“柳不忘!
”她拍开我的房门,带着一身阳光闯进来,“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她带我钻过城墙根下废弃的狗洞,
爬满青苔的砖石蹭脏了她华贵的裙摆;挤进西市喧嚣的早集,在捏面人的老头摊前,
她非要捏个“冷脸剑客”,面人被我失手捏扁了脑袋,她笑得直不起腰;偷渡上画舫,
躲在堆满杂物的底舱,听着头顶丝竹管弦,舷窗外是碎金般摇晃的河灯,
她压低声音讲王府嬷嬷的刻板,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像猫。“柳不忘,”她忽然凑近,
呼吸拂过我耳廓,痒得很,“你说话啊。”底舱逼仄,弥漫着陈年木料和河水的腥气。
她的气息是唯一的热源。“我……”喉咙发紧,像被砂纸磨过,“……听你说就好。
”她嗤一声,靠回冰冷的舱壁:“闷葫芦。”黑暗里,
她的侧脸被舷窗透进的微光勾出一道柔和的弧线。我指尖动了动。想碰一碰。
终究只是握紧了冰冷的剑鞘。心却跳得比练完一套栖云剑法还快。变故来得像一场急雨。
王府侍卫长带人堵在客栈门口时,我刚送走红锦。“柳少侠,”侍卫长脸色肃然,抱拳行礼,
“王女身份尊贵,非江湖浪荡子可攀附。王爷有令,请少侠即刻离城,莫要自误。”浪荡子?
我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旧袍袖,沉默。“红锦她……”“王女的婚事,自有王爷王妃定夺。
”侍卫长截断我的话,目光扫过我背后的剑,隐含警告,“少侠是聪明人。”聪明人。是啊。
栖云山首徒,江湖上崭露头角的“白衣青锋”。前途无量。怎能困在济阳一隅?
怎能……为儿女情长所累?我转身回房,收拾简单的行囊。动作很慢。
窗外是她常翻进来的那堵矮墙,墙头一株野草在风里晃。青锋剑在桌上,映着窗外天光,
冷冽如冰。师父说得对,心若不定,剑就飘。我如今,连剑都握不稳了。栖云山巅,
寒潭如镜。师父听完我的禀报,良久无言。山风卷起他的白发,道袍空荡荡地飘着。“不忘,
”他声音沉得像潭底的石,“栖云山百年清誉,担不起‘攀附权贵’四字。
蒙稷王……不是江湖人能招惹的。”“弟子与王女,并无……”“并无?”师父抬眼,
目光锐利如剑,“你的心乱了。”他指向寒潭:“去。入阵。何时潭水映心,澄澈如初,
何时出来。”寒潭禁地,栖云山磨砺心志的绝阵。水是刺骨的冰,水下暗流如刀,
更有无数幻象惑人心神。幻象里,有济阳城喧闹的街巷,
有她递过来那碗蟹粉狮子头氤氲的热气,有她拽着我手腕奔跑时掌心传来的滚烫,
在咫尺的呼吸……还有王府侍卫长冰冷的话语:“浪荡子……莫要自误……”暗流卷过小腿,
刀割般的疼。气血翻涌,一口腥甜涌上喉头。“心若不定,剑就飘!”师父的声音穿透水幕,
如惊雷炸响。我猛地睁开眼。寒潭水冷彻心扉。剑心蒙尘,何谈澄澈?
不知在阵中煎熬了多久。破阵而出那日,天阴沉得厉害。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山门外,
没有师父迎接。只有大师兄垂手而立,面有不忍。“师弟,”他递过一方布巾,声音艰涩,
“师父……已将你逐出师门。”布巾粗糙,擦不干脸上的水渍,更擦不净心底的寒。“为何?
”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山下传来消息,”大师兄避开我的视线,
“蒙稷王女穆红锦……已承袭王位,成为季阳女王。三日前……大婚。
”风卷着零星的雪沫子,砸在脸上。不疼。只是冷。冷进骨头缝里。“师父说,
”大师兄的声音像隔着厚厚的冰层传来,“栖云山,留不住心在红尘的弟子。”我接过布巾,
指尖冰凉。“替我……谢过师父多年教诲。”转身下山。没有回头。身后栖云山巍峨的影子,
在铅灰色的天幕下,一点点模糊。像一滴化开的墨。白衣青锋,从此只是江湖孤鬼。
季阳城比济阳更大,更冷。王宫的金顶在日光下刺得人眼疼。我换了名字。云林居士。
住在城南最僻静的巷子深处,小院有竹。剑收在匣中,蒙了尘。只在夜深人静时,
指尖拂过冰凉的剑身,才能记起自己是柳不忘。每年水神节,朱雀桥最热闹。
我总在桥头最远的茶楼二层,要一壶最便宜的粗茶。戴斗笠,压得很低。辰时三刻,
女王的仪仗会准时经过。金辇华盖,侍卫如云。她坐在辇中,珠帘垂落,看不清面容。
只有一截绣着金凤的绯红衣袖搭在辇窗边,在日光下晃眼。仪仗远去,人声鼎沸。茶凉了。
我端起粗陶茶碗,一口饮尽。苦得舌根发麻。捡到禾晏那天,乱葬岗的乌鸦叫得凄厉。
腐臭味混着血腥气,直冲脑门。她蜷在尸堆最底层,像一只被碾碎的蝶。
脸上糊满血污和泥泞,只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骇人。不是求生的光。是恨。
浓得化不开的恨。“想死?”我蹲下身,声音没什么起伏。她嘴唇翕动,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声。“想活,”我替她说下去,目光扫过她身上几处深可见骨的刀伤,
“就自己爬出来。”她不动。只有那双眼睛,死死盯着我。像濒死的狼崽子。我起身,
作势要走。衣角却被一只沾满污泥和血痂的手,死死攥住。力道大得惊人。
指节因用力而扭曲发白,指甲缝里全是黑红的血泥。
“救……”破碎的音节从她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活……”恨意之下,
终究是求生的本能占了上风。小院药气弥漫。她伤得很重,筋骨寸断,更棘手的是那双眼,
被毒灼得近乎全盲。“为何救我?”她躺在竹榻上,声音嘶哑干涩,像钝刀刮过砂纸。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顺手。”我捣着药钵,
石杵撞击陶壁,发出单调的闷响。“我是谁?”“不知道。”“仇家是谁?”“不重要。
”石杵停下。我抬眼看向她:“想报仇?”她沉默片刻,
干裂的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想活。”“活下来,
”我把捣好的药糊敷在她紧闭的眼上,动作并不轻柔,“才能想别的。”她疼得浑身一颤,
却没吭声。只有紧攥着身下薄褥的手指,指节绷得死白。是个能忍的。
像极了我当年在寒潭阵中咬牙硬扛的模样。“剑,不是这么拿的。”竹影婆娑的小院里,
我冷眼看着禾晏又一次脱力,沉重的木剑脱手飞出,砸在地上。她喘着粗气,
汗水浸透了粗布短打,顺着尖削的下颌砸进泥地里。新生的眼睛看东西还有些模糊,
却死死盯着地上的木剑。“手腕无力。”她咬唇,弯腰去捡剑。“下盘虚浮。
”她踉跄了一下,站稳。“心浮气躁。”她握剑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再来。
”我声音平淡。她低吼一声,再次挥剑劈来。姿势笨拙,力道却带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
木剑破风声尖利。我甚至没拔剑,只并指在她腕间一弹。“当啷!”木剑再次脱手。
她踉跄后退,被竹根绊倒,重重摔在地上。尘土沾满了她的脸颊和散乱的鬓发。
她没立刻爬起来。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像受伤小兽的哀鸣。
“哭够了?”我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阳光被竹叶切割,碎金般洒在她颤抖的背上。
“没……”她猛地抬头,脸上泪痕纵横,眼里却烧着两簇骇人的火,“……没哭!
”“那就起来。”我伸出手。她盯着我的手,没动。眼神像淬了毒的钉子。“想报仇,
”我收回手,声音没什么温度,“就把你那点可怜的自尊,踩进泥里。”她瞳孔猛地一缩。
死寂。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许久。她用手背狠狠抹了把脸,撑起身子,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木剑掉落的地方,弯腰。捡起。握紧。剑尖颤抖着,指向我。
“再来。”她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眼底的火,烧得更旺了。“兵法云:‘兵者诡道’。
”油灯如豆,灯芯哔剥炸开一朵灯花。我在粗糙的沙盘上移动几块代表兵卒的石子。“示弱,
诱敌,聚而歼之。”禾晏坐在对面,半边脸隐在阴影里。
她已不再是当初乱葬岗里奄奄一息的少女。身姿挺拔,
眉眼间沉淀着超越年龄的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若敌强我弱,避无可避?”她开口,
声音平静。“死地,”我移过一块代表绝路的黑色石子,“则战。”灯影摇晃。她抬起眼,
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刀锋:“就像你当年在栖云山?”指尖的石子顿住。
油灯的光晕在沙盘上投下摇晃的阴影。空气凝滞。“我的事,”我放下石子,声音冷了几分,
“与你无关。”“有关。”她直视着我,毫不退缩,“师父教我活命,教我杀人技。
却从不说,为何要活?为何要杀?”灯花又爆了一下。将她眼中那份执拗映得格外清晰。
像一面镜子。照出许多年前,那个在寒潭阵中质问自己为何握剑的少年。“活下去,
”我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才有机会问为什么。”她沉默片刻。“若有机会,
”她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我定要问问那些人,为何要我死?”沙盘上的石子,
边缘被灯火勾勒出模糊的光。像一些无法愈合的旧疤。季阳城的夜,被战火撕碎了。
乌托人来了。马蹄声踏碎了城墙的基石,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穹,浓烟滚滚,遮星蔽月。
哭喊、哀嚎、兵刃碰撞的刺耳锐响……这座曾在她治下安宁繁荣的城池,
正被一寸寸拖入血海。王宫方向燃起冲天大火。我站在城中最高的望楼顶,
猎猎夜风卷起衣袍。远处,黑压压的乌托铁骑如同汹涌的墨潮,
正疯狂冲击着摇摇欲坠的东城门。守军像被洪水冲击的堤坝,节节溃退。败局已定。
除非有人能钉死在那里,挡住那溃堤的第一道裂口。“师父!
”禾晏的声音带着喘息从楼梯口传来。她一身黑色劲装,脸上沾着血污,手中长剑犹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