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大学校园,金黄的银杏叶铺满小径,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时光在偷偷溜走。
沈昭昭抱着厚重的建筑图册,刚结束模型室的鏖战,只想一头栽进宿舍的被窝。
晚风带着凉意,卷起几片扇形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沈昭昭!”声音自身后传来,
清朗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她脚步没停,甚至没回头,只是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又是他。那个建筑系的天才江临,入学不过三个月,名字已经和各类竞赛奖项挂在一起,
金光闪闪得晃眼。他追人的方式,也像他那些锋芒毕露的设计稿,
直接、高效、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鲜花,早餐,图书馆“偶遇”……层出不穷。
沈昭昭只觉得烦。她刚挣脱高考的牢笼,
满脑子都是图纸、结构和逃离家乡那座灰蒙蒙小城的渴望。爱情?那是排在钢筋混凝土之后,
不知第几位的选项。脚步声追了上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气息,拦在她面前。
江临个子很高,挡住了斜前方的路灯,在她身上投下一片带着压迫感的阴影。他手里没拿花,
倒是捏着一片脉络清晰的金黄银杏叶,叶柄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无意识地捻着,透出点紧张。
“有事?”沈昭昭抬眼,语气是公式化的疏离,像在问一个挡路的陌生人。
江临似乎被她的眼神蛰了一下,喉结滚动,深吸一口气,
像背诵精心准备的演讲稿:“沈昭昭,我观察你很久了。你在模型室待到最晚,
草图线条干净得像用尺子量过,连吃食堂都只坐靠窗第三排…我觉得我们很像,目标明确,
知道自己要什么。”他顿了顿,眼神灼灼地锁住她,“我想更了解你。给我一个机会,
试试看?”路灯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
映出眼底那簇过于明亮的、名为势在必得的火焰。
沈昭昭心底那点被强行打扰的烦躁瞬间被点燃。目标明确?知道要什么?他懂什么?
她只想安静地画图,安静地爬到高处去,远离所有可能绊住她脚步的东西,
包括眼前这个光芒万丈、却注定是麻烦源的少年。她甚至懒得听完他精心组织的措辞。
目光扫过他捏着的那片银杏叶,一个带着嘲讽和彻底断绝念想的念头突兀地冒了出来。
她腾出一只手,没接他递过来的叶子,反而从自己抱着的图册上,
随手撕下窄窄一条空白草稿纸边缘。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画图用的铅笔,
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快速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江临愣住了,看着她低头写字,
一时忘了反应。沈昭昭写完,看也没看,
直接将那张皱巴巴、边缘毛糙的纸条塞进江临手里那片完整的银杏叶上。
动作随意得像在丢弃垃圾。“给。”她声音冷淡,不带一丝波澜,“等上面的天数满了,
再跟我提‘试试’。”说完,她抱着图册,肩膀一侧,利落地从他挡着的影子里绕过去。
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灯火通明的女生宿舍楼,将他和他那句未完成的告白,
彻底抛在身后带着寒意的秋风里。江临僵在原地,指腹传来银杏叶微凉细腻的触感,
和那张纸条粗粝的边角。他低头,就着路灯昏黄的光线。纸条上,铅笔字迹潦草却清晰,
带着主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冷硬:告白天数满一万天,再考虑。一万天。
像一道冰冷的闸门,轰然落下。第十天。清晨六点,女生宿舍楼还在沉睡,
只有零星几个窗口透出灯光。深秋的寒气凝成白雾,空气清冽得刺鼻。
沈昭昭被一阵极其轻微、却持续不断的“叩叩”声惊醒,像是小石子敲在玻璃上。
声音来自阳台方向。她睡眠极浅,带着被打扰的薄怒掀开被子。趿拉着拖鞋走到阳台,
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寒气扑面而来,激得她一哆嗦。窗外,
熹微的晨光勉强勾勒出一个人影。江临,像只笨拙的壁虎,
正扒在隔壁阳台与她们阳台之间那道窄窄的、布满灰尘和水渍的隔断矮墙上。
他穿着单薄的灰色连帽卫衣,头发被露水和汗水打湿,几绺狼狈地贴在额角,
脸色冻得有些发白,鼻尖通红,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急促的白雾。最扎眼的,
是他紧紧咬在嘴里的一小束花。不是花店里娇贵的玫瑰,是几朵深秋里倔强开放的野蔷薇,
粉白的花瓣上沾满了晶莹的露珠,茎秆上的尖刺似乎划破了他的嘴角,渗出一点殷红。
他一手死死扒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沿,另一只手努力朝她这边伸着,
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那束小小的、带着晨露和泥土气息的野花,
在他手中显得如此脆弱又如此执拗。看见她出现,江临的眼睛瞬间亮了,
像寒夜里骤然点亮的星子。他含糊不清地、急切地发出声音,因为咬着花束,话语含混不清,
…昭……早……第十天……喜欢你……”沈昭昭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随即被更汹涌的烦躁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堪淹没。疯子!这是三楼!他想摔死吗?
被宿管阿姨发现怎么办?被同学看见又会传成什么样?
她好不容易维持的低调和平静会被彻底打破!“你神经病啊!”她压低声音,
带着压抑的怒火,几乎是吼出来的,“下去!马上给我滚下去!
”江临眼里的光因为她这句低吼而黯淡了一瞬,但他固执地摇头,嘴里的花束咬得更紧,
固执地把那束带着露水和血丝的野蔷薇,又往她的方向努力递了递,
眼神里全是无声的坚持:第十天,我说到了。沈昭昭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样子,
看着他那冻得发青却依然固执的脸,一股邪火直冲头顶。她猛地抬手,动作快得带风,
一把打掉了他努力递过来的那束花!粉白的花束从三楼的高度打着旋儿坠落,
散落的花瓣在清晨的冷风中无助地飘零,最终跌落在楼下冰冷的水泥地上,沾满尘土。“滚!
”沈昭昭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眼神冰冷得像淬了寒冰,“再有一次,我直接叫保安!
”她“唰”地一声,用力拉上了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那个荒谬的世界,
也隔绝了江临瞬间变得惨白和难以置信的脸。窗帘隔绝了光线,阳台重归昏暗。
沈昭昭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胸口剧烈起伏,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睡衣袖口。
刚才打落那束花时,指尖似乎擦过他冰凉的、带着薄茧的手指,那触感像电流一样残留着。
她用力甩甩头,想把那点不适感和窗外那个固执的身影一起甩开。神经病!
她狠狠地在心里又骂了一句,强迫自己回到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可那束沾着露水和血丝的野蔷薇坠落的画面,却像烙印一样,顽固地留在了视网膜上。
第一百天。深冬的雨,冰冷刺骨,连绵不绝,敲打着图书馆巨大的落地窗,
汇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暖气开得很足,空气里弥漫着书页的油墨味和淡淡的潮湿气息。
沈昭昭坐在靠窗的老位置,第三排。面前摊着厚重的《西方建筑史》,旁边的笔记本上,
铅笔线条流畅地勾勒着哥特式飞扶券的力学结构。
她的世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模糊的雨幕。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在她对面的空位坐下。沈昭昭笔尖一顿,没有抬头,
但全身的神经已经下意识地绷紧。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空气里似乎多了一丝清冽又带着潮湿水汽的味道,那是属于江临的气息。他坐下后,
没有像往常一样试图搭话,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沈昭昭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她强迫自己专注于纸上的线条,
笔尖却有些不听使唤,画歪了一笔。时间在沉默中流淌,只有雨声和翻书页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沈昭昭听到对面传来极其细微的窸窣声。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江临从湿漉漉的背包里,
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用防水塑料袋裹了好几层的、厚厚的信封。
信封边缘有些被雨水浸湿的痕迹,深色的水渍晕染开来。他修长的手指带着点不自然的僵硬,
或许是冻的,轻轻地将那封厚厚的信,
塞进了她随意放在桌角的那本《小王子》精装本的扉页夹层里。动作很轻,很小心,
像在安置一件易碎的珍宝。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
轻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沈昭昭依旧低着头,盯着书页上那些繁复的纹样,
仿佛什么也没看见。只是握着铅笔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第一百天。他又来了。
像设定好的程序,无论刮风下雨。江临在她对面安静地坐了一会儿。他的头发半湿,
额前几缕碎发还滴着水珠,落在摊开的书本上,晕开小小的深色圆点。
肩头的深色外套洇湿了一大片。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是沉默地坐着,
目光偶尔掠过窗外灰蒙蒙的雨幕,偶尔,极其短暂地,停留在她低垂的眼睫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他合上自己面前那本根本没看进去几页的书,动作很轻地站起身。
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拿起自己湿漉漉的背包,
最后看了一眼对面那个始终没有抬头的、冷硬的侧影,转身,
像来时一样安静地融入图书馆暖黄灯光下稀疏的人影里,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吸收。
直到那清冽又潮湿的气息彻底消失在感知范围外,
沈昭昭紧绷的肩膀才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线。她维持着低头的姿势,
目光却缓缓移向桌角那本《小王子》。橙黄色的精装封面,在灯光下显得温暖而孤独。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轻轻翻开扉页。那封厚厚的信,
安静地躺在那里。信封是普通的白色,此刻被雨水和体温浸润得有些绵软,边角卷曲。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在封口处,贴着一片被精心压平的、金黄色的银杏叶书签。叶脉清晰,
边缘已经干枯,却依旧固执地保持着最后的形状。她盯着那封信和那片干枯的银杏叶书签,
看了很久。窗外冬雨敲打玻璃的声音似乎更清晰了。最终,她没有拆开信封,只是伸出指尖,
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片冰凉的银杏叶。然后,她将扉页合上,
将那封信连同那个雨天少年沉默的坚持,一起封存在了童话的扉页之后。仿佛这样,
就能隔绝掉那份沉甸甸的、带着湿冷寒意的存在感。她重新拿起笔,
试图继续勾勒飞扶券的线条。笔尖落在纸上,却迟迟没有移动。第一百天的雨声,
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清晰,敲在心上,留下冰凉的回响。第一千天。
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厚重的双层玻璃窗外。会议室内灯火通明,
冷白色的灯光打在巨大的建筑模型沙盘上,将那些微缩的楼宇街道切割出锐利的阴影。
空气里弥漫着激光笔的微弱焦糊味和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压力。
沈昭昭站在长桌靠近投影仪的一端,一身利落的深灰色西装套裙,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