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 年农历六月廿三,日头刚过晌午,毒辣的阳光就像无数根烧红的针,扎在林建军***的胳膊上,***辣地疼。他背着那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包带在肩膀上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里面装着三件换洗衣物、半本没看完的《自然辩证法》,还有一张被反复折叠过的诊断书 —— 父亲的腰椎间盘突出又犯了,信里说 “疼得下不了地,地里的稻子快渴死了”,这句话像块石头,压得他这一路都喘不过气。
从县城到清溪村,三十里路,他走了四个钟头。起初还能看到公路旁的白杨林,叶子被晒得卷了边,后来进了山,连风都变得燥热,吹在脸上带着土腥味。田埂上的裂缝越来越宽,最宽的地方能塞进半个拳头,原本该没过脚踝的青草,如今只剩下枯黄的根须,踩上去 “咔嚓” 作响,像是土地在无声地***。林建军低头看着自己的解放鞋,鞋尖沾着的泥块早就干硬,他想起去年夏天回来时,这田埂还是湿漉漉的,踩上去能沾起满脚的泥,那时父亲还能扛着锄头在地里走,笑着喊他 “小子,过来帮爹搭把手”。
眼眶突然有点发涩,他赶紧抬头看向远处。清溪村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里,矮矮的土坯房连成一片,屋顶上的茅草被晒得发黄,只有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还勉强撑着一片稀疏的绿荫,像个孤独的守护者,立在村子的入口。可走近了才发现,那片绿荫下早已挤满了人,吵吵嚷嚷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打破了乡村午后该有的宁静。
“建军?真的是你!”
一个清脆的声音穿透嘈杂的人群,林建军心里一动,循声望去。只见槐树下,秀莲正提着一个豁了口的陶罐,从人群里挤出来。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领口处缝着一块小小的补丁,头发用一根红头绳扎在脑后,额头上沁满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流,在下巴尖汇成一滴,滴落在胸前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你咋回来了?不是说要在县城找活干吗?” 秀莲跑到他面前,喘着气,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两颗星星。她伸手想帮他提帆布包,手指刚碰到包带,就被林建军轻轻推开了。
“家里来信说爹病了,地里没人管,我就回来了。” 林建军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这是咋了?都围着井干啥?”
秀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原本明亮的眼神也黯淡了几分。“旱啊,连着十五天没下过一滴雨了。” 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焦虑,“村里那三口新机井,前几天就抽不出水了,现在全村人都指着这口老井活命。你看,从大清早到现在,就没断过人,晚来一步,连井沿都挨不着。”
林建军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心脏猛地一沉。那口老井,他太熟悉了。青石板围成的井口,边缘被 generations 的人摩挲得光滑发亮,甚至能映出模糊的人影。小时候,他常和秀莲在这槐树下玩,夏天把西瓜放在竹篮里,用井绳吊到井底,等半个钟头再拉上来,切开后满是清甜的凉意,那是他童年最深刻的夏天记忆。可现在,井口周围挤满了人,男人们光着膀子,黝黑的皮肤上满是汗珠,轮流扯着井绳往下吊水桶。井绳是用麻绳编的,被太阳晒得发硬,每吊一次,都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像是随时会断裂。
“快点!磨磨蹭蹭的,俺家的秧苗都快枯死了!” 一个高个子男人扯着嗓子喊,他是村里的赵大胆,膀大腰圆,此刻正叉着腰,盯着前面一个舀水的老太太。老太太穿着件蓝布褂子,头发花白,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竹桶,颤巍巍地往桶里舀水,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急啥?” 老太太回头瞪了赵大胆一眼,声音里带着怒气,“这井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得慢慢舀,不能惊着井神!你小子毛手毛脚的,要是惹恼了井神,以后咱全村人都没水喝!”
“井神?都啥年代了还信这个!” 赵大胆嗤笑一声,往前凑了凑,伸手就要去抢老太太手里的竹桶,“婶子,你这小半桶水,够干啥的?给俺,俺家地里还有两亩秧苗等着浇水呢!”
“你敢!” 老太太把竹桶抱在怀里,往后退了一步,“这水是俺排队排了俩钟头才轮到的,你想抢?没门!”
两人吵了起来,周围的人也跟着议论纷纷。有人劝赵大胆 “让着点老人”,有人说老太太 “太固执”,还有人蹲在一旁,眉头紧锁,看着井口,眼神里满是焦虑。林建军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他在县城读了几年书,知道 “井神” 是迷信,可看着老太太紧紧抱着竹桶的样子,看着周围人脸上的急切,他又说不出反驳的话。在这大旱的日子里,这口老井不仅是水源,更是村民们的希望,是他们对抗天灾的唯一依靠,那些所谓的 “迷信”,其实是他们在绝望中给自己找的一点慰藉。
“渴了吧?我刚舀了点水,你先喝点。” 秀莲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她把手里的陶罐递过来,罐口还带着一丝凉意。林建军接过,指尖碰到陶罐,那点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让他烦躁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些。他打开罐口,一股淡淡的水腥味飘了出来,不像记忆里那样清甜,可他还是仰起头,喝了一大口。水有点涩,带着土味,却像一股清泉,滋润了他干渴的喉咙。
“慢点喝,别呛着。” 秀莲轻声说,伸手帮他擦了擦嘴角的水渍。林建军看着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他在井边玩,不小心掉了进去,是秀莲喊来了大人,把他救了上来。那时候她也是这样,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紧张地问他 “疼不疼”。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没变,还是那么善良,那么温柔。
“秀莲,这井里的水,是不是不如以前甜了?” 林建军把陶罐还给她,轻声问。
秀莲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担忧:“是啊,前几天还好好的,这两天不知道咋了,水有点浑,还带着点土腥味。王阿婆说,是因为天太旱,井神不高兴了,得去拜拜,不然以后水会更浑。”
林建军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槐树根下。王阿婆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拿着一根磨得发亮的铜烟杆,慢慢抽着烟。她的头发全白了,脸上布满了皱纹,像老槐树的皮,可眼睛却很有神,看着井口的方向,眼神深邃,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听到秀莲提起她,王阿婆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林建军身上,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又低下头,继续抽着烟。
林建军的心里突然有点发慌。他看着那口老井,井口黑沉沉的,水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映着头顶狭窄的天空,连一丝涟漪都没有。阳光照在青石板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可井里却透着一股莫名的凉意,顺着空气往上飘,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想起课本里说的 “地下水位下降”“土壤沙化”,可这些科学知识,在眼前这口老井面前,在村民们焦虑的眼神面前,突然变得那么苍白无力。
“走吧,先带你回家。” 秀莲拉了拉他的胳膊,“你爹知道你回来,肯定高兴。他昨天还念叨你,说‘俺家建军要是在,肯定能想办法’。”
林建军跟着秀莲往村里走,脚步有些沉重。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口老井,槐树下的人还在吵吵嚷嚷,赵大胆还在和老太太争执,王阿婆依旧坐在石头上抽着烟,阳光依旧毒辣,土地依旧干裂。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次回来,不仅仅是为了帮父亲种地,或许,还得面对一些他从未想过的事情 —— 关于这口老井,关于这个村子,关于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秘密。
帆布包里的《自然辩证法》硌着他的腰,他摸了摸那本书,心里五味杂陈。他曾以为,知识能解决一切问题,可现在才明白,有些东西,比知识更复杂,更沉重,比如土地的期盼,比如村民的信仰,比如那些代代相传的故事。而这口老井,就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看着清溪村的变迁,也看着每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在天灾面前,如何挣扎,如何坚守。
风又吹了过来,带着燥热的土腥味,林建军深吸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不会轻松,可他别无选择,因为这里是他的家,是他无论走多远,都要回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