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云荼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泪。她瘦弱的身躯被粗麻绳紧紧绑在村口祭坛的木桩上,手腕早已磨出血痕。四周火把在暴雨中摇曳不定,映照出一张张愤怒而扭曲的面孔。
"就是她!这个妖女带来旱灾!"王屠户挥舞着杀猪刀,唾沫横飞。
"我家的牛昨儿个无缘无故就死了,定是她下了咒!"李寡妇尖声附和。
"献祭给河神!只有这样才能平息天怒!"村长高举双臂,声音在雷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云荼抬起头,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上。她想辩解,想告诉他们旱灾早在自己出生前就已开始,想说自己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哪来的本事呼风唤雨。但干裂的嘴唇只是颤抖了几下,终究没有出声。
十六年来,这样的场景她已经历太多次。出生时母亲难产而死,父亲随后投河自尽,她被村中老巫婆收养,五岁时老巫婆也离奇暴毙。从此"不祥之人"、"灾星"的标签就如影随形。
"午时三刻,行刑!"村长一声令下,村民们的呼声更高了。
云荼闭上眼睛。她想起三天前,自己在溪边洗衣时,村长儿子如何试图侵犯她;她如何失手将他推入溪中;又如何被诬陷用妖法害人。这不过是他们早就想好的借口罢了。
雨越下越大,仿佛天公也在发怒。忽然,一道刺目的闪电劈下,正中祭坛旁的百年老槐树。树干轰然断裂,砸向人群。
"天罚啊!"村民们惊恐四散。
燃烧的树枝砸在祭坛上,火星溅到云荼的麻绳上。求生的本能让她不顾灼痛,拼命扭动手腕。一下,两下……"啪"的一声,绳子断了。
云荼跌跌撞撞地爬下祭坛,在混乱中钻进村后山林。她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往深处跑。荆棘划破单薄的衣衫,碎石磨破赤足,但她感觉不到痛。
雨幕中,她仿佛听到追喊声,又或许是幻觉。她躲进一个山洞,蜷缩在角落,浑身发抖。洞外电闪雷鸣,恍若末日。
三天后,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的云荼终于走出山林,倒在了官道旁。失去意识前,她模糊看到一辆华贵马车在面前停下,车门打开,一双精致的靴子踏在泥泞中向她走来。
"公子,是个姑娘,看样子快不行了。"苍老的声音说。
"带回去。"另一个声音温润如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云荼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恍惚间,她看到一双如墨般深邃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厌恶,没有恐惧,只有她从未见过的……关切?
当她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干净的床铺上,身上换了素净的棉布衣裙,手腕的伤也被仔细包扎过。
"醒了?"一个圆脸妇人推门而入,"老身是宁府的赵嬷嬷。算你命大,被我们公子救了。从今往后,你就在厨房帮忙吧。"
"宁……府?"云荼声音嘶哑。
"京城宁尚书府!你这种乡下丫头,能进来做杂役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赵嬷嬷撇嘴,"记住自己的身份,别妄想攀高枝儿。公子心善,见不得路边野猫野狗受苦,你可别会错意。"
云荼低头称是。她早已学会在强者面前隐藏自己。
当天下午,她被带去见宁府大公子宁钰。穿过重重庭院,云荼心跳如鼓。她听说过宁家——当朝户部尚书宁远征的府邸,权倾朝野。
书房门前,赵嬷嬷狠狠掐了她一下:"低头!不许直视公子!"
门开了。云荼盯着自己的脚尖,只看到一袭月白色衣袍下摆和一双锦缎靴子。
"抬头。"那温润的声音再度响起。
云荼慢慢抬头,终于看清了救命恩人的样貌——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如深潭般幽邃,仿佛能看透人心。
就在四目相对的瞬间,云荼分明看到宁钰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但他很快恢复了平静。
"叫什么名字?"
"云……云荼。"她声音细如蚊蚋。
"云荼,"宁钰轻轻重复,像是在品味这个名字,"以后安心在府里做事,没人会伤害你。"
云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多少年了,第一次有人对她这样说话。
离开书房后,她摸着手腕上的伤疤,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宁公子,是真的善良,还是另有所图?无论如何,她必须小心——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
尤其是对你这样的"不祥之人"。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云荼脸上,***辣的疼。她捂住脸颊,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废物!连个盘子都端不稳!"赵嬷嬷叉着腰,满脸横肉因愤怒而抖动,"知道这青花瓷值多少银子吗?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云荼低头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喉咙发紧。她明明走得好好的,是赵嬷嬷突然伸脚绊了她。
"对不起,嬷嬷。我...我下次小心。"
"下次?"赵嬷嬷冷笑,"从你月钱里扣!连续三个月别想拿一个铜板!"
厨房里的其他婢女低着头做事,没人敢出声。云荼默默蹲下收拾碎片,指尖被割破也浑然不觉。来到宁府半个月,这样的刁难几乎每日上演。
"听说她是不祥之人,克***,被村里赶出来的..."
"难怪赵嬷嬷这么讨厌她..."
"嘘,小声点,别让她听见..."
细碎的议论声飘进耳朵,云荼咬紧下唇。原来谣言已经传遍了整个宁府。
收拾完碎片,云荼被罚去后院井边洗堆积如山的衣物。初春的井水冰冷刺骨,不一会儿她的双手就冻得通红。正当她揉搓一件锦袍时,背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给你。"
一方素净的手帕递到眼前。云荼抬头,看到一个约莫十***岁的清秀姑娘,穿着比普通丫鬟精致许多的淡绿色衣裙。
"我是青萍,公子的贴身侍女。"姑娘蹲下身,帮云荼拧干一件外衫,"听说你叫云荼?"
云荼点点头,警惕地看着对方。在村里,主动示好的人往往另有所图。
青萍似乎看出她的疑虑,轻笑道:"别担心,我只是看你一个人洗这么多衣服,太辛苦了。"她压低声音,"赵嬷嬷就这脾气,对新来的总要立威。公子最讨厌她这样,只是碍于她是大夫人的陪嫁嬷嬷,不便多说。"
云荼惊讶地睁大眼睛:"公子...知道?"
"宁府上下,有什么事能瞒过公子的眼睛?"青萍神秘地眨眨眼,"喏,这个给你。"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冻疮膏。冬天洗衣必备,涂上就不怕生冻疮了。"
云荼不敢接:"这...太贵重了..."
"拿着吧。"青萍将药瓶塞进她手里,"公子吩咐的。"
"公子?"云荼心跳突然加快。
"公子说,新来的丫头手生,别让她落下病根。"青萍站起身,"对了,明日卯时前把公子的早膳送到听雪轩,赵嬷嬷安排的差事。"
云荼握紧药瓶,看着青萍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宁钰为什么要关心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鬟?她摇摇头,决定不多想。在这世上,期望越高,失望越痛。
次日天还没亮,云荼就轻手轻脚地起床,摸黑来到厨房。厨娘们还没上工,她独自生火熬粥,蒸了几样点心,小心翼翼地装在食盒里。
听雪轩位于宁府东侧,是一处幽静的独立院落。云荼提着食盒,沿着覆满晨露的石径小心前行。忽然,她脚下一滑,食盒脱手飞出——
一道白影闪过,稳稳接住了食盒。
"小心。"
云荼抬头,对上了宁钰深邃的眼睛。他穿着一身素白练功服,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显然正在晨练。
"公...公子恕罪!"云荼慌忙跪下。
宁钰轻笑:"何罪之有?是我这石径太滑了。"他接过食盒,"随我进来吧。"
听雪轩内陈设雅致,书架上整齐排列着竹简和书籍,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云荼低着头,不敢多看。
"会研墨吗?"宁钰忽然问。
云荼摇头。
"过来,我教你。"
接下来的半刻钟,宁钰耐心地教云荼如何加水、如何持墨、如何控制力道。他的手指修长白皙,与云荼粗糙红肿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宁钰接过她磨好的墨,蘸笔写起字来,"明日继续。"
云荼愣住了:"明日?"
"怎么,不愿意?"
"不...不是..."云荼结结巴巴,"只是奴婢还要做厨房的活计..."
宁钰头也不抬:"我会和赵嬷嬷说,每日卯时到辰时,你来听雪轩伺候笔墨。"
离开听雪轩,云荼的心跳仍然不稳。她不明白宁钰为何对她另眼相待,但直觉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
果然,当她回到厨房,赵嬷嬷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好大的本事啊,才来几天就攀上高枝儿了!"赵嬷嬷阴阳怪气地说,"既然公子看得上你,厨房的活也不能落下!今日的柴火还没劈完呢!"
云荼默默走向后院柴堆,拿起斧头开始劈柴。一下,两下...手掌的冻疮裂开,血丝渗出,她却感觉不到痛。
"给。"
一块干净的手帕出现在眼前。云荼抬头,又看到了青萍。
"公子让我来看看你。"青萍叹了口气,帮她包扎手上的伤口,"赵嬷嬷这是故意刁难。公子明明说了免去你上午的活计..."
云荼苦笑:"我习惯了。"
青萍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声道:"公子说,酉时去藏书阁找他。有本书要你送去听雪轩。"
酉时,云荼按时来到藏书阁。推开沉重的木门,室内烛火摇曳,宁钰正在书架间翻阅典籍。
"来了?"他头也不回,"把门关上。"
云荼照做,心中忐忑。
宁钰转身,手里拿着一本古籍:"认得字吗?"
云荼摇头。
"从今日起,我教你。"宁钰示意她走近,"先学你的名字。"
他执笔在纸上写下"云荼"二字,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云...荼..."云荼笨拙地跟读。
"云为天,荼为苦。"宁钰凝视着她,"谁给你取的名字?"
"养大我的巫婆...她说我命如苦云,漂泊无依。"
宁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转瞬即逝:"以后每天这个时候,来这里学字。"
就这样,云荼开始了在宁府的双重生活。白天她是厨房打杂的粗使丫头,忍受赵嬷嬷的刁难和其他下人的孤立;早晚却能在听雪轩和藏书阁,享受宁钰亲自教导的珍贵时光。
一个月后的深夜,云荼被尿意憋醒,轻手轻脚去茅房。回来时,她隐约看到一道黑影闪过围墙,向主院方向掠去。
好奇心驱使下,云荼悄悄跟了上去。黑影身手矫健,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宁大人书房方向。云荼躲在假山后,屏住呼吸。
片刻后,书房窗户透出微弱的灯光。云荼壮着胆子靠近,从窗缝中窥视——
宁钰正借着烛光翻阅父亲的书信!他神情专注,不时用一张纸记录什么。突然,他似有所觉,猛地抬头看向窗户。
云荼慌忙后退,却不慎踩到一根树枝。
"咔嚓!"
书房内的烛火瞬间熄灭。云荼转身就跑,心跳如鼓。她刚拐过回廊,就被一只大手捂住嘴巴拖入暗处。
"嘘,是我。"
宁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云荼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今晚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宁钰松开手,声音低沉,"明白吗?"
云荼点点头,不敢回头看他。
"回去吧。明日...明日不必来学字了。"
云荼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她机械地迈步离开,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早该知道,贵公子的善意不会持久。
然而第二天傍晚,青萍却来厨房找她。
"公子让你去听雪轩。"青萍小声说,"他查到你的一些身世线索。"
云荼惊讶地抬头:"身世?"
"具体的公子会告诉你。"青萍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别让赵嬷嬷看见。"
听雪轩内,宁钰正在抚琴。见云荼进来,他停下手指。
"昨晚..."云荼局促地开口。
"我信任你。"宁钰打断她,"所以不瞒你。我在调查家父与一个叫玄冥子的江湖术士的往来。此人行踪诡秘,可能与你有关。"
"与我?"云荼震惊地瞪大眼睛。
宁钰从案几上取出一幅画像展开:"认识这个人吗?"
画像上是个面容阴鸷的中年男子,眉心有一颗黑痣。云荼摇头。
"十六年前,澹台一族满门被灭,只有一对双胞胎下落不明。"宁钰的声音很轻,"我怀疑...你是其中之一。"
云荼如遭雷击,双腿发软:"您...您是说..."
宁钰突然起身,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几乎同时,一支飞镖破窗而入,钉在云荼刚才站立的位置!
"待在这别动!"宁钰抽出佩剑,闪身出门。
云荼瘫坐在地,脑海中回荡着宁钰的话。澹台一族?双胞胎?这一切太过荒谬。可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她:宁钰说的可能是真的。
窗外传来打斗声,随后归于平静。片刻后,宁钰回来,剑尖带血。
"没事了。"他收起长剑,"从今天起,你搬来听雪轩的偏房住。"
云荼抬头看他,第一次发现宁钰眼中除了温和,还有她从未注意过的凌厉与决绝。
这个救她于危难的贵公子,到底是谁?而她,又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