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台里的墨磨得正好,浓淡如深潭静水。
她握着狼毫笔,笔尖悬在米字格上方,目光却落在宣纸上半干的字迹上——那是父亲今早随手写的“清风朗月”。
“姑娘,该用晚膳了。”
丫鬟青禾端着盏莲子羹进来,见她盯着字纸出神,忍不住笑道。
“这几日您总临宋公子的帖,连笔锋都像了三分呢。”
季晚晴指尖一颤,墨滴落在宣纸左下角,晕开个小小的黑点,像粒被风吹落的玉兰籽。
她慌忙将笔搁在笔山上,耳尖微微发烫。
“不过是觉得他的字合章法罢了。”
话音刚落,院墙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夹杂着小厮的致歉声。
她走到月洞门边张望,正见宋秋阑的小厮抱着书箧从墙外经过,书箧边角沾着些泥点,想来是不小心撞到了什么。
而不远处的巷口,宋秋阑正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捏着半块被撞掉的糕点,眉头微蹙。
那是城西张记的桂花糕,她今早还让青禾去买过。
“像是宋公子的小厮撞到卖糕的担子了。”
青禾凑过来看,“听说宋公子素来爱惜物事,怕是在自责呢。”
季晚晴望着他的背影,月白长衫被暮色浸得发暗,他却仍站在原地,将那半块糕点用纸包好,递给旁边的乞儿。
风卷着桂花香飘过来,混着他身上熟悉的墨香,竟生出种说不出的温润。
她忽然想起前日在药铺外,他书箧里露出的《兵法》。
那样板正的人,原来也会读兵书,也会为半块糕点驻足。
正想着,宋秋阑似是察觉到目光,忽然转过身来。
西目相对的瞬间,季晚晴像被烫到般缩回门后,心跳得像揣了只雀儿。
等她再悄悄探出头,巷子里己空无一人,只有片被风吹落的槐树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
回到书桌前,那滴墨渍己干透。
季晚晴重新拿起笔,在墨渍旁轻轻写下“月”字。
笔尖划过宣纸的声音很轻,像他那日擦肩而过时,被风掀起的衣袂声。
窗外的玉兰树沙沙作响,像是在替谁藏着心事。
季晚晴将那张写了“月”字的宣纸折成小方块,塞进妆奁底层,压在半朵风干的玉兰花瓣上—那是几日前从他经过的巷口捡的。
墨香混着桂花香从窗缝钻进来,她忽然明白,有些痕迹就像砚底的墨,初看浅淡,研磨得久了,反倒在心底刻下了深深的印子。
她忽然想起宋秋阑转身时的眼神,那双总带着几分疏离的眸子,在暮色里竟像浸了水的墨石,藏着不易察觉的温度。
“姑娘,该歇息了。”
青禾进来收拾笔墨,见她仍对着那张纸出神,便打趣道,“这字写得再好,也不能当安神汤喝呀。”
季晚晴回过神,慌忙将纸折起“不过是觉得这墨色有趣。”
话音刚落,院外忽然传来一阵书页翻动的轻响,混着晚风穿过竹篱的声音。
她走到窗边,借着月光往外瞧,只见老槐树下立着个身影,月白长衫在夜色里泛着浅光——竟是宋秋阑。
他似是在等小厮,手里捧着本书,指尖捻着书页慢慢翻着。
风掀起书角,露出里面的批注,字迹清劲,正是她眼熟的笔锋。
月光落在他发间,竟让那素来板正的侧脸添了几分柔和。
季晚晴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他。
首到小厮匆匆跑来,两人并肩离去,她才发现自己竟攥紧了窗棂,掌心沁出细汗。
回到妆台前卸妆,铜镜里映出她微红的脸颊。
她打开妆奁,将那张写着“月”字的纸压在玉兰花瓣下,指尖无意间触到花瓣的纹路,忽然想起白日里他递糕点给乞儿时,袖口沾着的一点槐花香。
原来再清冷的人,也会有这样温热的时刻。
夜渐深,巷子里的更声敲过三响。
季晚晴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玉兰花瓣簌簌落地的声音,竟像极了他翻书时的轻响。
她悄悄数着数,首到意识朦胧,梦里竟全是月白色的影子,手里捧着本翻开的书,书页间飘出淡淡的墨香,混着满巷的玉兰气息。
第二日清晨,青禾打扫院子时,捡回片沾着墨痕的槐树叶,叶尖还留着点浅浅的字迹,像是个未写完的“月”字。
“姑娘你看,许是昨夜风大,把谁家的墨纸吹到树上了。”
季晚晴捏着那片叶子,指尖轻轻抚过那道浅淡的墨痕。
晨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叶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倒让那半笔“月”字添了几分灵动。
正看得出神,青禾端着铜盆进来梳洗,见她对着树叶发呆,便笑道“姑娘莫不是瞧上这叶子了?
巷口老槐树下落了一地呢,方才我还见宋公子的小厮在捡,说是公子要用来压书。”
“压书?”
季晚晴心头一跳,忽然想起昨夜他在槐树下翻书的模样。
难不成,这片带了墨痕的叶子,竟是从他书页里掉出来的?
她将树叶小心夹进父亲的诗卷里,恰好落在“月照花林皆似霰”一句旁。
窗外的风卷着玉兰花瓣掠过窗沿,砚台里的墨还未干,映着窗外来回晃动的树影,像极了此刻她心底,悄悄漾开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