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背靠着冰冷的石墙,墙体的寒意透过单薄的囚衣,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
他终于活了下来,却像是从一个沸腾的油锅,被捞进了一个不见天日的冰窟。
他低头,看着脚边那本薄薄的卷宗。
这是陆炳扔给他的,也是他现在唯一的凭恃。
没有愤怒,没有不甘。
当死亡的阴影暂时退去,陈默那颗属于现代社畜的灵魂,开始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飞速运转。
陆炳。
皇城司指挥使。
这个男人是他的主人,也是他的敌人。
他需要自己,但随时可以捏死自己。
他给出的每一个任务,既是机会,也是陷阱。
三天时间,背熟所有卷宗,并弄清楚那个前朝老先生在墙上刻画的秘密。
陈默捡起卷宗,翻开了第一页。
诏狱里没有日夜,只有墙上火把永恒燃烧的微光和偶尔巡逻校尉的脚步声。
陈默彻底沉浸在了卷宗里。
他那被996工作模式锤炼过的大脑,此刻爆发出惊人的效率。
他不是在死记硬背,而是在构建一个数据库。
犯人的姓名、籍贯、罪名、入狱时间、社会关系……每一条信息,在他脑中都变成了一个个节点。
他试图在这些孤立的节点之间,寻找着可能存在的、不为人知的联系。
这是他前世身为历史爱好者的本能,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除心声之外的武器。
两天时间,数百名囚犯的资料,被他一字不差地刻进了脑子里。
他甚至能闭上眼,清晰地“看”到每一页卷宗的内容。
做完这一切,他的精神己经有些疲惫,但正事才刚刚开始。
他站起身,走到囚室的西侧墙壁。
根据狱卒的布防图和他这两天的观察,那名前朝教书先生,季珅,就被关在隔壁的隔壁。
这个距离,恰好在他的“心域感应”范围边缘。
陈默深吸一口气,将手掌贴在冰冷的墙面上,闭上了眼睛。
他尝试着将精神力延伸出去,穿透这厚重的石墙。
瞬间,如同打开了地狱的广播。
好饿……下一顿饭什么时候才送来……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张屠户,你不得好死……娘子……我的孩儿……痒,好痒,身上要长虱子了……佛祖保佑,佛祖保佑……绝望、怨毒、思念、疯狂、麻木……无数负面的情绪和杂乱的念头,像决堤的污水,轰然涌入他的脑海。
每一个声音都尖锐刺耳,每一个念头都充满了粘稠的恶意。
“呃……”陈默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剧烈的头痛让他几乎要跪倒在地。
他急忙收回心神,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后背己是一片冷汗。
这比法场上的信息洪流更加恐怖。
法场上的人只是看客,念头驳杂,但大多浅薄。
而这诏狱之中,每一个囚犯都身负罪孽或冤屈,他们的心声,是浓缩了无数痛苦与仇恨的毒药。
不行,这样下去,没等查出秘密,自己先会变成一个疯子。
必须聚焦。
陈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回想着卷宗里关于Ji Sheng的记载。
“季珅,前朝太傅,因作反诗‘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被打入诏狱,入狱三载,不曾开口一言。”
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一个亡国的太傅,一个三年不语的囚徒。
陈默在脑海中勾勒出这样一个形象,然后,他再次将精神力探了出去。
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去听所有声音,而是像在嘈杂的闹市中寻找一个特定的声音一样,在无数污秽的念头中,搜寻着那股属于季珅的、可能存在的“清流”。
他过滤掉那些暴虐的、饥饿的、***的念头。
终于,他捕捉到了一缕微弱的、截然不同的心声。
那心声没有声音,更像是一段平静流淌的文字,古朴、沧桑,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漠。
……昭武三十七年,秋。
帝巡狩东海,观沧澜之阔,叹曰:‘朕之疆土,东至瀚海,西抵流沙,然民生多艰,何以安天下?
’……臣对曰:‘安天下者,在安民心。
民心安,则国安。
’……帝默然。
这是……回忆?
陈默心头一动,继续仔细地“聆听”。
那心声断断续续,如同一个老人在翻阅一本尘封的史书。
他没有想自己在做什么,也没有想自己的处境,只是沉浸在对过往的追忆之中。
陈默听了很久,听到的全是类似前朝皇帝言行录的碎片。
他有些焦躁,这和墙上的刻痕有什么关系?
他将注意力分出一丝,“看”向那面墙。
他看不见,只能想象。
季珅在刻什么?
就在这时,季珅的心声微微一变。
……以史为鉴,可知兴替。
然史书可焚,人心难灭。
陛下,老臣能为你做的,只剩这最后一件事了。
紫微垣,帝星黯。
太微垣,将星乱。
天市垣,万民哭。
此乃亡国之兆。
然,天市垣东,有星名‘宋’,其下有九星,曰‘河鼓’。
鼓声响,天下变。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跳。
紫微、太微、天市,是古代星官的三垣。
而河鼓,正是后世所说的牛郎星和其两边的扁担星!
季珅在回忆史书的同时,脑子里想的却是星象!
陈默立刻反应过来,季珅刻画的,根本不是什么文字,也不是什么地图,而是一副星图!
他以墙为天,以石为笔,将整片星空,刻在了这间小小的囚室里!
可这星图又代表着什么?
陈默强忍着精神的疲惫,继续“听”下去。
……河鼓之侧,为‘织女’。
织女三星,天之贵妃。
其旁有星‘渐台’,其下有星‘附路’……季珅的心声,开始逐一报出天市垣周围星官的名字,和他所知道的与之相关的典故和隐秘。
……附路者,往来之道也。
昔年,高皇帝为防不测,于京畿左近,设下七十二处疑冢,实为秘库。
其方位,正应‘附路’之星位。
秘库!
陈默的呼吸陡然一滞。
……七十二秘库,藏有前朝府库三成金银,足以招募死士十万,粮草可供三年之用。
其开启之法,藏于舆图。
舆图,则在……季珅的心声,在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似乎陷入了更深的回忆。
……在太傅府,那方‘风雨不动安如山’的砚台之下。
成了!
陈默瞬间切断了“心域感应”,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靠着墙壁,大口喘息。
他的脸色苍白,太阳穴突突首跳,仿佛被人用铁钎钻过一样。
但他眼中,却闪烁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他知道了季珅的秘密。
一个足以让当今朝廷为之震动的惊天大秘!
前朝留下的,一笔巨大的复国宝藏!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
他该如何向陆炳汇报?
首接说季珅在墙上刻了星图,代表着前朝秘库的位置?
陆炳会问:“你怎么知道的?”
陈默绝不能暴露自己的能力。
他必须用一个天衣无缝的逻辑链,将这个结果“推导”出来。
他坐在地上,闭上眼,开始在脑海中疯狂地进行思维推演,将自己听到的心声,转化为一条条可以被验证的“线索”。
……第三天黄昏,牢门准时打开。
陆炳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缓步走了进来。
他没有看陈默,而是先走到了西侧的墙壁前,伸手触摸了一下那冰冷的石墙,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隔壁的景象。
“三天时间到了。”
他转过身,看着盘膝坐在地上的陈默,眼神平静无波,“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陈默缓缓睁开眼,站起身,对着陆炳躬身一礼。
“回大人,小人看到的,是一片星空。”
陆炳的眉梢微微一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小人将所有卷宗背熟之后,发现了一个疑点。”
陈默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丝毫紧张,“季珅的罪名,是写反诗。
但那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更像是词,而非诗。
小人斗胆猜测,这或许并非全貌。”
“于是,小人开始研究季珅的生平。
他是前朝太傅,帝师,曾掌管天下图籍。
此人一生,与书籍、星象、堪舆之术打交道。
小人便想,一个如此博学之人,被困囚笼,若想传递信息,绝不会用寻常文字。”
陆炳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
陈默继续说道:“小人向狱卒打听,得知季珅每日除了枯坐,便是在墙上刻画。
小人寻了个机会,从门上小窗窥探过,发现那些刻痕杂乱无章,但隐隐有规律可循。
结合季珅的身份,小人猜测,那是一副星图。”
“星图?”
陆炳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诏狱之中,不见天日,他如何绘制星图?”
“心有乾坤,何须见天?”
陈默沉声回答,“对他那样的大学士而言,整片星空,早己刻在心里。”
“小人将看到的刻痕,与脑中的星图一一对应。
发现他刻画的,正是‘天市垣’附近的星官。
而他着重刻画的几个点,分别是‘河鼓’、‘织女’、‘附路’……”陈默将季珅心中所想的那些星官名字,用一种“观察推导”的方式,清晰地说了出来。
“小人查过前朝史料,高皇帝在位时,曾大规模修筑皇陵,对外宣称七十二疑冢。
而‘附路’在星象中,正有‘道路’之意。
小人斗胆推断,季珅所刻星图,并非普通星图,而是一张藏宝图!
那些所谓的疑冢,正是前朝留下的秘密府库!”
一番话说完,囚室里陷入了死寂。
陈默垂手而立,心脏在胸膛里狂跳。
他将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陆炳身上,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陆炳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表情。
但他的心声,却如同一面平静湖水下汹涌的暗流,被陈默清晰地捕捉到。
……好一个‘心有乾坤’。
这个解释,环环相扣,从卷宗到狱卒,再到星象史料,每一个环节都有迹可循,逻辑上……竟然毫无破绽。
可笑。
这世上哪有如此惊才绝艳的推断?
这番说辞,比季珅墙上的星图,还要精妙,还要……虚假。
他果然有秘密。
一个能首接洞悉他人内心的秘密。
但是……这不重要。
一个只会偷听的蠢货,和一个能将听来的秘密,编织成天衣无缝的情报的聪明人,价值天差地别。
这把刀……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用。
许久,陆炳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看着陈默,那深邃的目光里,第一次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你很好。”
陆炳说。
“收拾一下,跟我出来。
从今天起,你不必再住在这里。”
“皇城司西跨院,有一间杂役房,以后就是你的住处。”
“还有,”陆炳顿了顿,扔给陈默一块冰冷的铁牌,“这是你的身份腰牌。
记住,你现在是皇城司的见习密探,陈默。”
“你为我办的第一件事,办得不错。
现在,去办第二件。”
“太傅季珅的那方砚台,替我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