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香气浓得发腻,像融化的蜂蜜顺着鼻腔往喉咙里淌,甜得她舌尖发麻。
她猛地睁开眼,头顶吊扇正以慵懒的节奏旋转,扇叶上积着的灰簌簌往下掉,落在泛黄的课桌上,与阳光里浮动的尘埃纠缠在一起。
刺眼的白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在课桌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蝉鸣,尖锐得像是要把空气撕开一道口子,还有少年人特有的喧闹——后排男生用课本挡着偷偷打扑克,洗牌声窸窸窣窣;前排女生凑在一起分享新买的香膏,盖子开合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更远处有人不小心碰倒了铁制铅笔盒,哐当一声惊得全班侧目。
这一切都真实得不像话,让她恍惚间以为自己还陷在某个冗长的梦里。
讲台上,戴着黑框眼镜的班主任唾沫横飞地讲着开学注意事项。
他的白衬衫领口沾着些许汗渍,随着讲话的动作,镜片后的眼睛不时瞟向腕表,仿佛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扩音器接触不良,发出断断续续的电流杂音,将“禁止带手机晚自习纪律”这些话揉成一团,砸在学生们昏昏欲睡的脸上。
舒棠音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黑板右上角。
那里用红色粉笔写着一行醒目的数字,笔画凌厉如刀:距离高考还有632天。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猛地低下头,指尖不受控制地掐进掌心,指甲陷进肉里的锐痛顺着神经爬上来,清晰得让她打了个寒颤。
这不是梦。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高二开学的第一天,回到了她十七岁这年。
教室里的吊扇还在吱呀转动,将桂花的甜香搅得满室都是。
舒棠音的视线越过前排同学的后脑勺,落在斜前方那个背影上。
蓝白相间的校服穿在他身上,显得肩宽腰窄,后背的线条干净利落,连握着笔的姿势都和记忆里分毫不差——食指第二节微微凸起,那是常年握笔磨出的茧。
岑墨。
这个名字在舌尖打了个转,带着铁锈般的涩味。
上一世,她的整个青春都围着这个名字打转。
像个不知疲倦的向日葵,永远追随着他这颗遥远又冷漠的太阳,哪怕被灼伤也不肯回头。
她记得自己为了能和他“偶遇”,每天清晨五点半就爬起来。
天还没亮透,小区里的路灯泛着昏黄的光,她站在他家楼下的香樟树下,手里提着保温袋,里面是刚做好的三明治和热牛奶。
生菜要提前用冰水浸过才够脆,火腿片得在平底锅上煎出焦边,牛奶的温度要刚好能入口又不烫嘴。
可那些精心准备的早餐,十有***会被他皱着眉丢给同桌张扬。
那个总是嬉皮笑脸的男生会冲她挤眉弄眼,然后大口大口地吃掉,嘴里还嘟囔着“舒棠音你手艺真好,比岑墨这冰块贴心多了”。
她记得自己写了三十七封情书。
稿纸是在文具店挑了又挑的樱花款,字迹练了无数遍才敢落笔,那些“我喜欢你想和你一起去图书馆”的话,藏在“这道数学题好难今天天气不错”的伪装里,像怕被发现的小偷。
她不敢亲手递给他,只能趁着课间操人多眼杂,飞快地塞进他的课桌缝。
首到有一次,张扬在自习课上起哄,从岑墨的书包里翻出一沓没拆封的信,扬着嗓子念“岑墨,窗外的梧桐叶落了,我想和你一起……”。
岑墨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把抢过信,当着全班的面揉成一团,精准地投进教室后排的垃圾桶。
他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什么令人作呕的东西。
她还记得放学路上的尾随。
他和同学勾肩搭背地往前走,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偶尔停下来踢一脚路边的石子,或是低头笑听同伴讲笑话。
她就隔着五六米的距离跟着,踩着他的影子往前走,心里既紧张又甜蜜。
首到有一天,他像是终于忍无可忍,猛地回过头。
秋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冰冷的眼睛,里面翻涌着厌恶和不耐烦。
“舒棠音,”他说,声音冷得像寒冬的冰,“你能不能别像个苍蝇一样烦我?”
那句话像一把生锈的刀,在她心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疼得她在原地站了很久,首到天色暗透,连他的影子都看不见了,才蹲在路边哭出声。
后来的后来,她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
那天是她的十八岁生日,她攥着攒了三个月零花钱买的钢笔——那是他念叨了很久的***版,笔身是他喜欢的深蓝色。
过马路时,一辆失控的卡车闯了红灯,刺耳的刹车声像要把天空撕裂。
她被撞得飞起来的时候,还想着那支笔会不会摔坏。
弥留之际,意识像被泡在水里,模糊不清。
她好像看到岑墨疯了一样冲过来,校服外套敞开着,头发乱糟糟的。
他跪在她身边,向来挺首的脊背弯得像张弓,手指抖得厉害,想要碰她又不敢。
他的眼睛红得吓人,像被血浸透的玛瑙,一遍遍地喊她的名字:“舒棠音,别睡!
舒棠音,起来!”
后来他声音哽咽了,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恐慌:“我同意了……我跟你在一起,你起来好不好?”
原来他不是真的厌恶。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密的针,在她死后的漫长黑暗里,反复刺穿着她的心脏。
如果当初她不那么笨拙,如果当初她能懂他藏在冷漠里的别扭,如果她能早一点知道……无数个“如果”在她脑海里盘旋,像永不停歇的陀螺。
如果能重来一次……舒棠音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这样想。
她想告诉他,那些早餐里藏着她鼓足勇气的喜欢;想告诉他,被他扔掉的情书里,每一个字都写得小心翼翼;想对他好一点,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也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