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消失在巷口高楼的轮廓之外,昏沉的暮色迅速吞噬了狭窄的空间。
野猫不知何时溜走了,只剩下垃圾堆散发出的淡淡馊味弥漫在寂静里。
屹丞背靠着冰冷潮湿的老墙,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身上被强子他们打出来的淤伤,隐隐作痛。
但此刻,身体的疼痛远不及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像一只受惊后被钉在原地的幼兽,连呼吸都屏住了,小小的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只有那双还带着未干泪痕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回望着巷子口那双浑浊却又清亮得惊人的眼睛。
那老道士——明虚道人,只是静静地坐着,破旧的道袍在昏暗中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他手中的书己经合上,随意地放在膝头。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既没有寻常算命先生招揽生意的热切,也没有对脏兮兮小孩的嫌恶,只有一种深潭般的沉静和……一种近乎穿透性的审视。
这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压在屹丞身上,让他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透了,那些他拼命想隐藏的“怪”,那些让他恐惧又无助的感知,都无所遁形。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屹丞的心。
恐惧再次攫住了他,比面对强子的拳头时更甚。
强子他们只会打他骂他,可这个老道士……他“看”到的“空”,那奇异的感觉,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都指向一种完全未知的、更深层的危险。
他想逃,腿却像被灌了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一分一秒流逝。
巷子里越来越暗,远处街市的喧嚣变得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就在屹丞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沉重的寂静和恐惧压垮时,明虚道人终于动了。
他没有起身,也没有开口招呼,只是微微侧了侧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巷子深处堆积的杂物,然后,用那带着些许沙哑、却异常平稳的嗓音,问了一句与算命、与屹丞都似乎毫无关联的话:“小娃娃,这条巷子,往东走,过了卖馄饨的老王头摊子,第三棵歪脖子老槐树,还在不在?”
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巷子里却异常清晰。
这突如其来的、平淡无奇的问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僵局,也让屹丞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松,随即又陷入更大的茫然。
问路?
歪脖子老槐树?
他下意识地顺着明虚道人的话去想。
老王头的馄饨摊?
他知道,就在筒子楼后面那条热闹点的街上,他饿极了的时候,常常远远闻着那飘来的香味流口水,但从未靠近过。
至于第三棵歪脖子老槐树……他努力在记忆里搜索。
好像是有那么几棵老槐树,在更东边一点,快到城乡结合部的地方?
他偶尔捡废品会跑那么远,但具体第几棵是歪脖子……他记不清了。
就在他努力回想的时候,一个奇异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撞”进了他的脑海——不是模糊的感觉,而是一个异常清晰、仿佛就在眼前的景象:一条尘土飞扬的土路,路边几棵枝桠虬结的老槐树,其中一棵长得尤其古怪,树干在离地一人高的地方猛地向路边弯折下去,像是一个鞠躬的老人。
树皮粗糙皲裂,树冠倒是很大,投下浓密的阴影。
树根处,似乎还有一小片被踩得发白的空地,像是常有人坐在那里歇脚。
这画面如此真实,连树皮上深深的纹路都纤毫毕现。
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难以形容的“气息”从那个方向传来——不是之前感知到的灰雾或金光,也不是老道士头顶那片奇异的“空”,而是一种……带着尘土味、老树汁液味、以及一点点残留的、属于某个经常坐在树下的老人身上的汗味和劣质烟草味混合的、极其具体的生活气息。
这气息里,还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朽木般的暮气和即将消散的生机。
“在……在的!”
屹丞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和刚才的哭泣还有些沙哑,带着点不确定的颤抖,“那棵树……树干是弯的,像个驼背的老爷爷……树根那里……有人常坐着抽烟……”他说完,自己都愣住了。
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甚至没怎么去过那边!
一种比之前更深的恐慌攫住了他——他又“怪”了,而且是在这个神秘的老道士面前!
明虚道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屹丞的回答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依旧平静地落在屹丞身上,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不是惊异,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如同匠人敲击一块原石,听到了预料之中的回响。
“哦。”
明虚道人只淡淡地应了一声,那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他没有追问屹丞是如何知道的,也没有丝毫的惊讶或质疑。
他甚至没有再看向那棵树的方向,仿佛刚才的问题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他重新拿起膝头那本没有封皮的厚书,慢悠悠地翻开,手指在发黄的书页上轻轻摩挲着,目光低垂,似乎再次沉浸到文字的世界里去了。
昏暗中,他佝偻的身影和破旧的书摊,与周围堆积的杂物融为一体,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巷子重新陷入寂静,但气氛却与之前截然不同了。
那份令人窒息的审视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难以捉摸的平静。
然而,屹丞心中的波澜却丝毫未平。
老道士平淡的反应,比任何追问或惊讶都让他感到不安和困惑。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怪”?
他问那个树是什么意思?
他为什么不惊讶?
无数个问号在小小的脑袋里翻腾。
身上的疼痛和饥饿感再次清晰地袭来,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他不能一首待在这里。
强子他们找不到他,也许气消了?
或者……弹弓真的在鞋盒里?
他得回去看看父亲醒了没有,还得想办法找点吃的。
他鼓起勇气,贴着冰冷的墙壁,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向巷子口挪动。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目光始终警惕地瞟着那个低头看书的老道士,生怕他突然抬头或者做出什么举动。
明虚道人仿佛真的沉浸在了书里,对屹丞的移动毫无反应,连翻书的动作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就在屹丞快要挪到巷子口,即将脱离那老道士的视线范围时——“屹丞?
是你吗?
我的老天爷!
你跑哪儿去了?!”
一个熟悉而焦急的女声从巷子外传来,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真切的担忧。
是张婶!
只见张婶那微胖的身影出现在巷口昏黄的路灯光晕下,她手里还拎着一个装菜的布袋子,显然是刚从市场回来。
她一眼就看到了贴着墙根、狼狈不堪的屹丞,脸上立刻写满了心疼和焦急,快步走了过来。
“哎哟喂!
你这孩子!
脸上怎么脏成这样?
这……这衣服也扯破了!
是不是强子那帮小***又欺负你了?!”
张婶一把拉住屹丞的胳膊,粗糙温暖的手带着常年劳作的厚茧,力气却不小。
她弯下腰,仔细查看屹丞脸上的泪痕、灰尘和额角被墙蹭破的一点皮,又看到他身上单薄破旧的T恤领口被扯得更开了,顿时气得声音都高了八度,“这群天杀的小崽子!
回头我非得找他们家长说道说道!
走,跟婶回家,婶给你擦擦,还有半个馒头……”张婶的出现像一道温暖的堤坝,瞬间冲垮了屹丞强行筑起的心理防线。
委屈、恐惧、身体的疼痛和对食物的渴望交织在一起,鼻子一酸,眼泪又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但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它们掉下来。
他下意识地抓住了张婶的衣角,仿佛抓住了唯一的依靠。
“张婶……” 他小声地、带着浓重鼻音叫了一声。
就在这时,屹丞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一首低头看书的老道士,极轻微地抬了一下眼皮,目光精准地扫过张婶那张写满心疼和愤怒的脸,又极其快速地掠过张婶拉着他的那只粗糙却温暖的手。
那目光平静依旧,但屹丞却莫名感觉到,在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波动了一下,如同深潭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好了好了,没事了,有婶在呢。”
张婶没注意到巷子深处那个不起眼的书摊和摊主,她心疼地用自己的袖口胡乱给屹丞擦了擦脸,牵起他的手,“走,回家,别在这儿待着了,晦气!”
屹丞被张婶拉着,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往巷子外走。
在即将彻底走出巷口,融入外面稍显明亮些的街道灯光前,他忍不住,最后一次飞快地回头,望向那个角落。
昏暗中,明虚道人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破旧的道袍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他枯瘦的手指,正缓缓地、一下下地捻着颌下几根稀疏的花白胡须。
那动作缓慢而稳定,带着一种深思熟虑的味道。
他的目光似乎落在膝头的书上,又似乎穿透了书页,落在了更遥远的虚无之处。
就在屹丞回头的瞬间,他捻着胡须的手指,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
随即,那手指又恢复了缓慢的捻动。
老道士的头,却几不可察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
那点头的动作轻微得如同错觉,仿佛只是看书时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但在昏暗的光线下,在经历了之前那番无声的试探和奇异的感知后,屹丞的心猛地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他。
那不是普通的点头。
那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一种尘埃落定的判断,一种在人间烟火里悄然布下的、细密无声的网,己经捕捉到了他想要观察的目标。
巷子外,张婶还在絮絮叨叨地骂着强子他们,温暖的灯光和人声包裹上来。
但屹丞小小的身体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己经悄无声息地系在了他的身上,线的另一端,牢牢地握在那个昏暗角落里,如同磐石般静默的老道士手中。
**他……盯上我了?
**屹丞被张婶拉着,一步踏出了昏暗的巷子,外面的喧嚣瞬间将他吞没。
然而,他心中的疑问和那份被无形锁定的不安感,却比巷子里的阴影更加深沉浓重。
那个捻须点头的动作,像一枚冰冷的钉子,深深楔入了他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