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溯半眯着眼,任由神经感应眼镜上的微光流过视网膜,将手中这枚忆晶的内部结构以三维线框的形式投射在空气中。
数据流像温顺的萤火虫,在他眼前缓缓飞舞。
“结构完整度百分之九十三,核心记录区有三处断裂,外层加密协议……啧,是‘蜂巢’三代的老古董。”
他懒洋洋地自语,声音在安静的工作室里显得有些突兀。
工作室不大,但五脏俱全。
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型号的记忆读取器和神经接口,空气中弥漫着臭氧和过载元件的淡淡焦糊味,混合着楼下小吃摊飘来的辛辣香气,构成了一种独特的、属于新孤光城下城区的味道。
窗外,霓虹灯的巨幅广告在连绵的阴雨中氤氲开来,将光怪陆离的色彩投射到凌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广告上,一位笑容完美的明星正推销着永昼集团最新款的“假日套餐”忆晶——只需花费一个中产阶级半个月的薪水,你就能在舒适的家中,体验到阿尔卑斯山滑雪的***,或是爱琴海日落的浪漫。
虚假的玩意儿。
凌溯在心里嗤笑一声。
他就是靠着修补这些虚假的玩意儿为生的。
人们把自己的记忆卖给永退集团,换取生存的资本;富人则购买这些记忆,或是购买经过美化的“产品”,来填补自己空虚的人生。
而他,一个记忆调律师,就是这庞大产业链条上一个不起眼的螺丝钉,负责把那些因为过度使用或非法拷贝而损坏的“梦境”重新拼接起来。
“嘀。”
门口的身份识别器发出一声轻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有人来了。
凌溯摘下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他不喜欢在工作时被打扰,但客户就是上帝,尤其是在这个月房租还没着落的时候。
门无声地滑开,一个被宽大兜帽笼罩的身影走了进来,雨水顺着她的衣角滴落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就是这里?
‘溯源记忆工作室’?”
她的声音隔着雨幕和兜帽,显得有些沉闷,但声线很年轻。
“如假包换。”
凌溯靠在椅背上,指了指对面那张给客户准备的、己经掉漆的椅子,“坐。
想修什么?
事先声明,原生忆晶的修复价格是市场价的三倍,而且我不碰涉及维序局的脏活。”
这是他的规矩。
在这个处处是监控和陷阱的城市里,活得久比赚得多更重要。
那个身影没有坐下,而是首接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忆晶,放在了桌上。
凌溯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那是一枚最廉价的“灰石”忆晶,通常用来记录一些鸡毛蒜皮的日常琐事,比如购物清单或者家庭录像。
它的表面布满了划痕,看起来就像一块被人随意丢弃在路边的垃圾。
但当它被放在桌上时,凌溯却感到工作台的金属桌面似乎微不可察地向下沉了一下。
很重。
不是物理上的重,而是数据层面的。
这枚不起眼的灰石里,塞了远超其容量的东西。
“修复它。”
女人的声音不带感情,“多少钱,你开价。”
“口气不小。”
凌溯重新戴上眼镜,拿起那枚忆晶。
指尖刚一触碰到,一股混乱、狂暴的数据流就顺着他的神经末梢冲了过来,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进他的大脑。
他闷哼一声,迅速切断了物理接触。
“你能修好它。”
女人笃定地说,“整个下城区,只有你能做到。
老鬼推荐的。”
听到“老鬼”这个名字,凌溯的表情严肃了几分。
老鬼是黑市的情报贩子,他推荐的人,带来的通常不是生意,而是天大的麻烦。
“酬劳。”
他言简意赅。
女人伸出两根手指。
“两万信用点。”
凌溯的心跳漏了一拍。
两万,足够他支付一整年的房租。
这笔钱,可以让他舒舒服服地躺平一年,不用再理会任何该死的客户。
“成交。”
他几乎没有犹豫。
他知道这活儿很危险,但贫穷比危险更可怕。
“不过我需要知道这里面大概是什么。
家庭录像?
商业机密?
我得知道我面对的是什么类型的防火墙。”
女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
“……一段被遗忘的历史。”
她缓缓说道。
凌溯不再追问。
他将忆晶接入修复台,戴上更精密的神经传感头盔。
眼前,黑暗的视野被点亮,他仿佛置身于一片由代码和数据构成的星海之中。
那枚忆晶的核心,就像一个被无数锁链捆绑的、散发着不祥红光的黑洞。
“开始了。”
他轻声说,意识沉入其中。
修复过程比他想象的要艰难数倍。
“蜂巢”加密只是最外层的伪装,内部的“迷宫”算法像活物一样,不断变换着结构。
凌溯全神贯注,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化作残影,一行行破解代码如瀑布般流淌。
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拆弹专家,小心翼翼地剪断一根根引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工作室里只剩下主机散热风扇的嗡鸣和窗外的雨声。
终于,随着最后一道防火墙被攻破,那个散发着红光的黑洞瞬间坍塌,露出了里面纯净的、未经染色的记忆核心。
凌溯松了口气,正准备退出连接,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却攫住了他。
一段被遗忘的历史?
究竟是什么?
鬼使神差地,他没有选择打包导出,而是选择了“沉浸式读取”。
一瞬间,天旋地转。
工作室消失了,冰冷的仪器消失了,连绵的雨夜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刺眼的阳光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他正置身于一片火海之中。
天空是铅灰色的,被浓烟和冲天的火光染成了诡异的橘红。
西周的建筑在崩塌,人们在尖叫、在哭喊、在奔逃。
这不是官方历史里描述的,那场因太阳风暴而导致的、和平而寂静的“大寂静”。
这是一场屠杀。
凌溯感到自己的身体在移动,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他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焦臭味,能感到脚下大地因爆炸而传来的剧烈震动。
“……必须把数据送出去……他们疯了……永昼……这是反人类……”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充满了绝望和愤怒。
“他”在奔跑,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金属箱。
突然,一道蓝色的能量光束从天而降,击中了他前方不远处的一个逃难者,那个人瞬间化为一团焦炭。
凌溯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认得那种光束,那是维序局制式武器的标志。
在“大寂静”时期,维序局就己经存在了?
而且在屠杀平民?
这不可能!
所有的历史教科书、所有的官方忆晶都告诉他们,维序局是在“大寂静”之后,为了重建秩序才成立的!
“他”躲进一栋半塌的建筑里,剧烈地喘息着。
他似乎受了重伤,视线开始模糊。
他靠着墙壁滑坐下来,打开了怀里的金属箱,里面是一套原始的忆晶写入设备。
他颤抖着手,将自己的记忆和所有的数据一起,灌入了一枚灰石忆晶中。
就在写入即将完成的最后一刻,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影子笼罩了他。
“他”抬起头,看到了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人。
那人手中武器的枪口,正闪烁着幽蓝的光芒。
记忆的主人脸上露出了一个惨烈的笑容。
然后,凌溯看到了最让他毛骨悚然的一幕。
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刹那,记忆主人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的隔阂,穿透了数据的壁垒,首首地“看”向了正在窥视着这一切的凌溯。
那双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却带着一种托付般的决绝。
“看见了……吗……”凌溯的意识被一股巨力狠狠地弹回了自己的身体。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撞翻了身后的工具架,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背脊。
心脏狂跳,仿佛要从胸腔里挣脱出来。
那不是幻觉。
他看到的,是真相。
一个足以颠覆整个新孤光城的、血淋淋的真相。
“嘀嘀嘀——”刺耳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在工作室里响起,红色的警示灯疯狂闪烁。
是安装在窗户上的高频扫描探测器,它侦测到了来自空中的、带有维序局识别信号的锁定。
凌溯僵硬地转过头,看向窗外。
雨幕中,三架黑色的、外形如猎鹰般的维序局飞行器,正无声地悬停在空中,冰冷的探照灯光柱穿透雨水,死死地锁定了他的这间小小的工作室。
他完了。
凌溯的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平静的生活,连同这个城市赖以维系的巨大谎言,都开始碎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