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碎盐似的簌簌落着,给肃穆的薛府后园覆上一层薄薄的素白。
几株耐寒的梅树虬枝上缀着零星红蕊,在凛冽的风里瑟缩,反是假山石畔那株高大的西府海棠,枝桠盘错,枝头竟还残留着几片未曾落尽的枯叶,在风中打着旋儿,发出细碎的呜咽。
走廊下站着一个梳着花苞头的小女孩,裹着一件银狐裘斗篷,正立在廊下看雪。
她不过七八岁年纪,身量未足,一张小脸却己能窥见日后惊人的姝色,尤其那双眸子,清亮得如同雪水洗过的墨玉,此刻正微微蹙着,望向园子深处假山后隐约传来的嘈杂。
这便是薛相府嫡女薛舒。
“小姐,外头冷,小心冻着。”
贴身小婢云桅轻声劝道,手里捧着暖炉。
薛舒没动,只侧耳细听。
那声音是几个半大少年的嬉笑怒骂,夹杂着沉闷的拳脚声和压抑的痛哼。
她认得这声音,是府里二房那几个惯会仗势欺人的庶出堂兄,又在“教训”人了。
“去看看。”
薛舒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
她抬步,小小的身影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轻响,朝着声音来处走去。
云桅连忙跟上。
绕过嶙峋的假山,眼前景象豁然开朗,却也让人心头一窒。
三个穿着锦缎棉袍的少年正围着一个蜷缩在地的身影拳打脚踢,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贱种!
凭你也配和本少爷们一起习武?
一个不受宠的庶子,就该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着!”
那蜷缩的身影穿着明显单薄的旧棉衣,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紧紧抱着头,身体因寒冷和疼痛剧烈地颤抖着。
雪泥沾污了他半边脸颊,只露出一双眼睛,黑沉沉一片,像燃尽的炭火,里面没有光,只有刻骨的冰冷和隐忍的恨意。
正是将军府庶子,宋时楚。
“住手!”
一声清叱,如碎冰击玉,骤然响起,打断了施暴者的动作。
三个少年回头,见是薛舒,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强自镇定下来。
为首的那个叫薛琨的,是二房嫡子,仗着年纪稍长,梗着脖子道:“舒妹妹,我们教训个不懂规矩的下人,你管这闲事作甚?”
薛舒没看他,目光落在雪地里那个单薄的身影上,眉头蹙得更紧。
她一步步走上前,小小的身影在雪地里显得格外挺拔。
银狐裘的毛领衬着她玉雪般的脸颊,那双墨玉眸子此刻凝着寒霜,竟让几个比她大的少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下人?”
薛舒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雪,“他姓宋,是宋将军府上的公子。
薛府几时成了你们可以随意折辱他府公子的地方了?”
薛琨被噎了一下,强辩道:“他…他一个庶子,算什么公子!
不过是个野……啪!”
清脆的耳光声打断了薛琨的话。
动手的却是薛舒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婢女玲兰。
她个子不高,动作却极快,打完人,立刻退回薛舒身后半步,垂着眼,仿佛刚才那凌厉的一下不是她做的。
薛琨捂着脸,又惊又怒,指着薛舒:“你…你敢纵奴行凶?!”
薛舒看也没看他捂着的脸,目光依旧锁在宋时楚身上,语气却更冷了几分:“打你,是因为你口出污言,辱及他人门楣。
薛府的家规,第一条便是‘敬人者人恒敬之’。
你们三个,是在给薛府丢脸。”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现在,给他道歉。”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
三个少年面面相觑,脸上青红交加。
薛舒虽年幼,却是薛府长房嫡女,身份贵重,加之她此刻散发出的气势,竟让他们一时不敢反驳。
僵持了片刻,薛琨终究是色厉内荏,在薛舒那双寒潭般的眸子注视下,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声:“…对不住。”
另外两人也慌忙跟着道歉。
“滚。”
薛舒吐出一个字。
三个少年如蒙大赦,灰溜溜地跑了,雪地上只留下杂乱的脚印。
风雪重新灌满角落。
薛舒这才走到宋时楚面前,蹲下身。
云桅立刻递上一个崭新的暖手炉。
“拿着。”
薛舒将暖手炉塞进宋时楚冻得通红、沾满雪泥的手中。
温热的触感让宋时楚猛地一颤,他抬起眼,撞进薛舒清澈的眸子里。
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雪后初晴天空般的干净。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
将军府里,嫡母的嫌恶,下人的轻视,兄弟们的欺凌,早己将他浸透在冰冷的泥沼里。
这突如其来的暖意,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他早己麻木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雪天路滑,早些回去。”
薛舒的声音放软了些,像初融的雪水,“下次若再有人欺你,不必忍着,告诉夫子或管事嬷嬷便是。”
她起身,银狐裘的毛领在风中微微拂动,带着一股清冷的馨香。
宋时楚依旧蜷在地上,紧紧抱着那个暖手炉,仿佛抱着唯一的热源。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银白的身影转身,就要消失在假山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