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灰调世界里的光陈砚第一次注意到苏晚,是在三月的一个雨天。
那天供应商送来了批新的格拉斯玫瑰,装在半人高的纸箱里,
湿漉漉的水汽透过纸箱缝隙渗出来,带着点甜腻的香。他蹲在仓库门口拆箱,
指尖捻起一片花瓣——新鲜的玫瑰花瓣边缘该是带点韧度的,萼片泛着青。可在他眼里,
所有颜色都坍缩成灰,深灰、浅灰、模糊的灰,只有触感能勉强辨出些微差别。
他正对着两束看起来“灰度”几乎一样的玫瑰发怔,雨幕里忽然跑过来个姑娘。
她穿件鹅黄色的连衣裙,裙摆沾了点泥,怀里抱着个牛皮纸包,大概是怕里面的东西淋湿,
跑得有点急,到他跟前时没刹住,踉跄了一下。“抱歉抱歉!”她抬头时,
睫毛上还挂着雨珠,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玻璃珠,“没撞着你吧?”陈砚摇摇头,
视线落在她怀里的纸包上——露出来的边角是深绿,他知道那是尤加利叶。“你是在看玫瑰?
”姑娘顺着他的目光瞥了眼纸箱,蹲下来,指尖没碰花瓣,先捏了捏花茎底部的萼片,
“这个!”她指了指其中一束,“你摸,萼片硬挺,边缘有小绒毛,是今早刚到的,
还带着露水气呢。另一束萼片软了,蒂部发褐,放了至少两天。”她说话时,
尾音带点轻缓的调子,像雨落在青石板上。陈砚没说话,只把她指的那束抽出来。
姑娘却忽然“呀”了一声,盯着他手里的玫瑰:“这是‘朱丽叶’吧?浅香槟色的,
花瓣边缘带点粉,像揉皱的绸缎——你居然能拿到这个品种!”陈砚动作顿了顿。
他知道这玫瑰的品种叫“朱丽叶”,却不知道“浅香槟色”是怎样的灰。“我叫苏晚,
”姑娘没察觉他的异样,自顾自地笑,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就在街对面开小花店的。
我闻过你的‘春涧’,就上次在专柜,喷了点在试香纸上,走了三条街,
那股嫩生生的香还跟着——他们说那是‘嫩柳抽芽的鹅黄’,真的像吗?
”“春涧”是他去年的作品,拿了金桂奖的新人奖。评论家写了长长一篇文章,
说那支香“把江南三月的鹅黄、粉白、淡绿都酿进去了”,可只有陈砚知道,
那些“颜色”是他对着色卡硬编的。直到此刻,听苏晚说“嫩柳抽芽的鹅黄”,
他才忽然觉得,那支香好像真该有那样的颜色。“还好。”他声音有点低,
把“朱丽叶”放进旁边的水桶里。苏晚却没走,蹲在旁边看他整理花束,
手指点着另一束白玫瑰:“这个是‘月光’吧?纯白的,一点杂色都没有,
闻着比‘朱丽叶’清透。”她转头看他,眼睛弯成月牙,“你是陈砚吧?调香师陈砚?
”陈砚嗯了一声。他不太习惯和人靠这么近,
尤其是被人戳破身份时——他总怕对方下一句就问“那你眼里的香气是什么颜色?
”可苏晚没问。她只是把怀里的尤加利叶抱紧了些,说:“雨好像大了,我得回店里了。
”她站起来时,裙摆扫过地面的水洼,溅起细小的水花,“对了,
要是以后分不清花新不新鲜,就来问我!我眼睛尖得很。”她跑回雨里,
鹅黄色的裙摆像一小簇跳动的火苗,很快消失在街对面的“晚香花房”招牌后。
陈砚蹲在原地,看着水桶里的“朱丽叶”,指尖又碰了碰花瓣——方才苏晚捏过的地方,
好像还留着点温温的触感。那天之后,苏晚成了他调香室的常客。
他的调香室在老城区的巷子里,二楼,带个小阳台。苏晚总在下午来,
有时带一小束刚醒好的洋甘菊,有时拎着个保温桶,里面是她煮的银耳羹。她不吵,
就搬个小凳子坐在阳台边,看他在操作台前提溜烧杯、滴加萃取液,偶尔凑过来闻闻,
然后歪着头说点什么。“这个茉莉精油加少了。
”有次她指着烧杯里淡金色的液体在陈砚眼里是浅灰,“像刚下过雨的清晨,
草尖上还挂着水,差一缕被太阳晒暖的风——再加两滴试试?”陈砚依她的话加了两滴,
再闻时,果然那股子“湿冷”散了些,透出点软乎乎的暖。
他没问她“太阳晒暖的风”是怎样的颜色,只默默在笔记本上记:茉莉+2滴橙花,
对应“暖阳风”。苏晚好像天生就懂香气和颜色的关联。他调“星垂”时卡了壳,
试了七十多种配方,总觉得尾调少了点“冷冽的清透”。那天苏晚带了把新鲜的苦橙叶,
说是早上在花市捡的,叶片上还沾着露水。她捏着叶片蹭了蹭烧杯口,
淡绿色的汁液深灰滴进去两滴,说:“试试这个?像深夜抬头,看见星星掉在水里,
碎成一片银白的光,冷,但是亮。”陈砚调了十年香,第一次觉得“冷冽的清透”有了形状。
他把那两滴苦橙叶油加进配方,再闻时,
尾调里果然浮起一层薄薄的“冷光”——后来“星垂”成了爆款,专柜经理打电话来,
说有顾客抱着试香纸哭,说“闻着像在山里看星星。”颁奖礼那天,
他让助理留了第一排的票。苏晚穿了条湖蓝色的裙子,站在台下等他时,
裙摆被风轻轻吹起来。陈砚在台上接过奖杯,主持人问他灵感来源,
他看向台下——苏晚仰着头笑,阳光落在她发梢,是种很淡很软的灰,
像他调“春涧”时用的白桃萃取液。“是光。”他说。台下掌声雷动,
苏晚眼里的光比聚光灯还亮。后台有人递来香槟,是竞争对手林深。林深比他入行早五年,
去年金桂奖输给了他的“春涧”,脸上总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敌意。“陈老师真是好运气,
”林深晃着酒杯,酒液在杯壁上挂出浅痕中灰,“每次都能精准踩中‘颜色’的点,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长了双能闻出颜色的鼻子。”陈砚握着奖杯的手紧了紧。他没接话,
只朝林深举了举杯,转身去找苏晚。苏晚在后台的角落里等他,手里捏着张试香纸,
是“星垂”的尾调。“他们说‘星垂’是‘浸了露水的靛蓝’,”她抬头看他,
眼睛亮晶晶的,“你眼里的‘星垂’是什么样的?”陈砚喉结动了动。
他想说“是你滴苦橙叶油时,指尖沾着的露水的灰”,可话到嘴边,
只变成:“和你说的差不多。”苏晚没怀疑,只是把试香纸递给他:“我给你画了张画,
等回去给你看。”她画了本画册。封面是米白色的硬壳浅灰,里面每一页都画着他的香。
“春涧”那页,她画了抽芽的柳条,嫩黄的,沾着粉白的小花;“星垂”那页,是深蓝的夜,
泼了一把碎银似的星星;还有他没发布的小样,比如那支加了橙花的茉莉,
她画了片沾着阳光的花瓣,旁边写着“像苏晚的裙子”。扉页上是她的字,
软乎乎的:“给陈砚的颜色。”陈砚把画册锁进抽屉最深处。他有个秘密,像根细刺,
扎在喉咙里——他是色盲。先天性红绿色盲,严重时连蓝和紫都分不清,世界于他,
只有黑白灰,以及无数深浅不一的过渡色。他不敢告诉苏晚。他怕她知道后,眼里的光会灭。
怕她想起那些关于“颜色”的对话,会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对着一个连“鹅黄”都看不见的人,叽叽喳喳说了半天“嫩柳抽芽”。他开始偷偷学辨色。
网购了全套的潘通色卡,按编号排好,
把苏晚说过的颜色一个个标出来:“鹅黄——Pantone 11-0601,
苏晚说像刚孵的小鸡”“靛蓝——Pantone 19-4030,苏晚说像深潭的水”。
他把色卡揣在口袋里,见了苏晚穿新裙子,就趁她不注意,偷偷对比色卡的灰度,
然后记在笔记本上:“3月15日,苏晚穿了Pantone 13-0840珊瑚橙,
裙摆有小碎花,灰度比‘朱丽叶’浅。”有次苏晚来调香室,看见他桌上摊着色卡,
笑着问:“你在研究什么?新香要做‘颜色主题’?”陈砚慌忙把色卡收起来,
手背蹭到烧杯,差点把里面的薰衣草精油碰洒。“嗯,”他扯了个谎,“想试试‘四季色’。
”苏晚没疑,蹲下来帮他扶稳烧杯,指尖擦过他的手背,温温的。“那我帮你想!
”她眼睛亮闪闪的,“春天要嫩,夏天要亮,秋天要暖,冬天要……要软,像雪落在羊毛上。
”她说话时,呼吸拂过他的手腕,他闻到她发间的香——是她店里的洋甘菊,
混着点阳光的暖。陈砚喉结滚了滚,想说“我喜欢你”,话到嘴边却变成:“冬天的香,
或许可以加雪松。”苏晚却忽然抬头,盯着他的眼睛:“陈砚,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心猛地一跳,以为被发现了,可苏晚却笑了,捏了捏他的胳膊:“你最近总躲着我,
是不是调香遇到瓶颈了?没关系呀,卡住了就歇会儿,我带你去看我新进的郁金香,
有粉色的、黄色的,还有黑色的呢——黑色郁金香闻着苦苦的,像没化的墨。
”她总能轻易把话题转到“颜色”和“香气”上,像在他灰色的世界里,
撒了一把又一把彩色的糖。陈砚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或许可以再等等。
等他把那些颜色记牢了,等他能坦然说出“我看不见,但我记得你说的每一种”,
等他调一支只属于她的香,那时再告诉她。他开始调那支香。用了她喜欢的洋甘菊,
加了点“月光”玫瑰的精油,尾调掺了点雪松——他想让这支香有“苏晚的颜色”。
他给它取名“晚照”,想象着夕阳落在她发梢的样子,该是暖的,软的,像她笑时的梨涡。
调香室的阳台种了株爬藤月季,苏晚说那是“中国红”,开了花像小灯笼。
那天他调完第三版“晚照”,正对着月季发呆,苏晚来了,手里拎着个小蛋糕。
“今天我生日,”她把蛋糕放在桌上,蜡烛插成小小的一圈,“就我们俩过。”蜡烛点燃时,
火苗跳动着,是很浅的灰。苏晚闭眼许愿,睫毛在火光下投出细碎的影子。“许了什么愿?
”陈砚问。“不告诉你。”她睁开眼,吹灭蜡烛,蛋糕上的奶油沾了点在鼻尖,
“等实现了再说。”她挖了一勺蛋糕递到他嘴边,“尝尝?芒果味的,是明黄色的,甜得很。
”芒果是明黄色的。陈砚记在心里,含住勺子时,舌尖碰到她的指尖,暖得发烫。
他忽然觉得,不用等了。他起身去抽屉拿画册,想把“晚照”的小样放在画册里,
再告诉她所有事。可刚拉开抽屉,手机响了,是助理打来的,声音急慌慌的:“陈老师,
不好了!林深那边放消息了,说你……说你感官有缺陷,还说‘春涧’的配方是抄的,
现在网上都吵翻了!”陈砚手一抖,画册掉在地上,扉页“给陈砚的颜色”几个字露出来。
苏晚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画册,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是林深的助理,
手里拿着份文件:“陈老师,金桂奖的‘年度创香’竞演邀请函,林老师说,敢不敢接,
就看你了。”竞演要求调香师现场根据主题创作,还要实时解说“香与色的关联”。
林深是笃定了他不敢接——只要他站在台上,随便问一句“你眼里的主题色是什么样的”,
他就会露馅。苏晚把画册捡起来,指尖捏着扉页,没抬头:“他说的‘感官缺陷’,
是真的吗?”陈砚看着她的发顶,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苏晚慢慢站起来,
转身看他。她眼里的光好像暗了点,鼻尖上的奶油还没擦,像颗小小的珍珠。
“你看不见颜色,对不对?”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散什么,“所以你说‘春涧’是鹅黄,
是因为我告诉你的;你说‘星垂’是靛蓝,也是……”“不是‘也是’。”陈砚抓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是只有你告诉我,我才知道。苏晚,在你之前,我的香水只有气味,
没有温度。是你把颜色装进来的。”苏晚抽回手,后退了半步。她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画册,
又抬头看他,眼睛慢慢红了:“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声音抖了,
“我每天跟你说这个是绿的,那个是红的,跟你讲‘月光’是纯白的,
‘朱丽叶’是香槟色的——我像个傻子一样,对着你说这些……”“我怕。”陈砚声音发哑,
眼眶发热,“我怕你知道了,就不跟我讲颜色了。我怕你走。”苏晚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眼泪忽然掉下来,砸在画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陈砚,”她吸了吸鼻子,
“你知道我今天许了什么愿吗?”他摇头。“我想让你给我调支香,”她擦了把眼泪,
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调支我’的香,我想知道,在你眼里,我们是什么颜色的。
”她把画册放在桌上,转身往门口走。“我先回店里了。”她说着,拉开门,
外面的风灌进来,吹得桌上的色卡沙沙响。陈砚没拦她。他站在原地,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手里还攥着那支晚照的小样——玻璃瓶是透明的浅灰,
里面的液体是淡金色的中灰,可他忽然觉得,那支香好像失去了所有温度。
第二章 碎掉的光苏晚走后,陈砚把自己关在调香室里三天。手机关了机,
助理的信息堆了几十条,林深的名字在热搜上挂了两天,
从“陈砚疑似抄袭”到“调香师感官缺陷”,越闹越凶。他没看,
只是坐在操作台前提溜烧杯,把晚照的配方改了又改,可怎么调,
都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苏晚捏着苦橙叶说“像星星掉在水里”的语气,
少了她蹲在花束前说“这个新鲜”的笑意。第三天傍晚,他终于打开手机,
第一条信息是苏晚发的,昨天中午的:“林深说竞演要现场辨色卡,你别接。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摩挲,想回句“好”,又想回“你别担心”,
最后什么也没发。他给助理回了个电话,只说:“接竞演。
”助理在那头急得快哭了:“陈老师!林深就是设了套等你跳啊!你怎么还……”“我知道。
”陈砚打断他,看向窗外——爬藤月季开了朵新花,苏晚说那是“中国红”,此刻在暮色里,
是团沉沉的灰,“我得接。”他不仅要接,还要赢。他想站在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
把苏晚教他的“颜色”说出来。他想告诉所有人,他的香不是抄的,是苏晚给的。
他开始准备竞演的香。主题还没公布,但他猜林深会选“四季”——林深去年做过“秋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