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一生都在逃避那个下午。这并非一种诗意的表达,
而是我呼吸间都能感受到的、冰冷而坚硬的现实。记忆像一盘被命运恶意反复涂抹的磁带,
每一次播放,
都只剩下更加模糊破碎的影像和更加刺耳尖锐的杂音——那是二十年来无数个夜晚,
我徒劳地试图在梦中拼凑还原,却只让它变得更加支离破碎的后果。
印象最深的是那刺眼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槐树叶筛落下来,不再是温暖。
而是像无数晃动的、冰冷的金色匕首,在地上投下疯狂摇曳、令人头晕目眩的光斑。
两个小女孩奔跑的身影被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如同皮影戏里失控的角色。背景里,
永远矗立着那座灰蒙蒙、窗户破损如同空洞眼窝的废弃钟楼轮廓,
它沉默地、不祥地伫立在视野尽头,是这场无声电影里永恒的、压抑的布景。
还有……一声划破天际的、戛然而止的尖叫,短促得几乎让人怀疑是否真的听过,
却又如此锋利,能瞬间劈开任何平静的表象。以及随之而来的,并非声音,
而是一种感官的全面剥夺——无底洞般的下坠感,失重,冰冷,无尽的黑暗吞噬一切。
然后是永恒的寂静。不是安宁,是真空,是所有的声音、色彩、温度都被抽干后的绝对虚无。
在这片死寂里,唯一存在的,只有我胸腔里七岁那年就再未停止过的、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咚。咚。咚。像一面不断被擂响的丧钟,提醒我呼吸着的每一秒,都是偷来的时光。二十年,
七千三百多个日夜,就在这心跳的倒计时里过去了。我叫林薇,二十八岁。
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勉强算是步入正轨的小型设计工作室。在旁人,
甚至是我那位总是忧心忡忡的母亲眼里,我大概算得上“成功”——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
穿着面料挺括、剪裁得体的职业装,踩着能让我增高十厘米却如履薄冰的高跟鞋,
出入位于***核心区的高档写字楼。
我设计的商业海报偶尔能在一些不大不小的赛事里拿个名次,被印成铜版纸,
出现在某些小众杂志的内页。我的男友周明,英俊,体贴,家境优渥,
职业是收入丰厚的牙医,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是所有长辈眼中的“理想归宿”。昨晚,
在一家需要提前三个月预订、天花板垂下巨大水晶吊灯、餐具银光闪闪的高级餐厅里,
他在侍者推来的餐车上藏了一整束空运过来的白玫瑰。然后,
在一片被精心安排过的、压抑着的、期待的窃窃私语中,他单膝跪地,
掏出了一个天鹅绒盒子,里面躺着一枚切割完美、在灯光下能折射出七彩火彩的钻石戒指。
周围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我身上。周明的眼神深情而笃定,
仿佛已经预演过无数次我惊喜落泪、点头答应的画面。水晶灯的光芒疯狂折射,
在那颗冰冷的钻石上聚集,迸发出几乎要灼伤视网膜的锐利光点。我应该微笑,
应该让幸福的泪水适时地充盈眼眶,应该伸出微微颤抖的、被幸福击中的手,
让他为我戴上那枚象征圆满的枷锁。但我没有。
一股冰冷的、粘稠的恐惧毫无征兆地从脚底窜起,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
比以往任何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时都要清晰、具体、蛮横。那枚钻石的光芒。
像极了那个下午破碎的阳光匕首;周明深情的脸,在视野里模糊晃动,
仿佛要扭曲成小雅最后回头的那个影像。我不配。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
狠狠扎进我的脑海。
一个背负着一条人命、手上沾着看不见的鲜血、灵魂早已在那个下午腐烂发臭的人。
凭什么坐在这样明亮昂贵的餐厅里,凭什么接受这样真挚的感情,
凭什么拥有这种看似圆满无缺的幸福?那个下午的幽灵,从未离去。
它一直寄生在我的影子里,啃噬着我的五脏六腑,只等我稍微靠近光亮和温暖,
就猛地扑出来,将我连同我身边的人一起拖回地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冰冷的汗珠瞬间从额头、后背渗出。我猛地站起身,
动作幅度大得带倒了手边那杯几乎没动过的红酒。殷红的酒液像浓稠的、温热的血,
猛地泼洒在雪白得刺眼的桌布上,迅速洇开一大片狰狞的、不祥的图案。
“对不起……我……我不能……”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喉咙像是被铁锈堵住。
我甚至不敢再看周明的表情——那里面一定充满了错愕、受伤,
以及即将到来的、我无法面对的质疑。我在那片凝固般的寂静和无数道惊诧的目光中,
像一只被猎枪惊飞的、羽毛凌乱的鸟,狼狈不堪地逃离了餐厅。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得如同我的心跳,一声声,都在催促:快逃,快逃!
又是一个被噩梦彻底撕裂的夜晚。小雅坠落时那张惊骇的、扭曲的脸,破碎的光影,
还有我自己那双伸出的、徒劳的、幼小的手,在眼前无限循环。
我尖叫着从湿冷的枕头上弹坐起来,冷汗浸透了真丝睡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又冷又黏。
空旷的公寓里死寂一片,只有我自己剧烈到快要炸开的喘息声,在四壁间碰撞回响。
窗外城市的霓虹无声闪烁,映照着我惨白失神的脸,像一个被困在玻璃罐里的苍白标本。
第二天,我几乎是凭着本能把自己按在电脑前,
试图用无穷无尽的线条、色块和设计稿淹没自己,麻痹那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屏幕上,
“溯时光”复古系列的提案 deadline像一把悬顶之剑。我需要灵感,
任何能触碰“过去”、却又安全无害的“过去”。鬼使神差地,
我避开了所有光鲜亮丽的图书馆、数字资源库和网红咖啡馆,开着车,
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拐进了城市边缘一条即将被拆迁的老街。
这里的时间仿佛被遗忘在了上个世纪。阳光在这里也变得懒散陈旧,
无力地泼洒在斑驳的墙壁和歪斜的电线上。
空气里弥漫着木头长期受潮腐朽的霉味、旧报纸油墨的淡臭,
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旧时光的沉甸甸的气息,吸进肺里,带着微微的酸涩感。
(二)我漫无目的地走着,高跟鞋踩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发出寂寞的回响。然后,
我的脚步停在了一家店门口。——“拾光斋”。一块老旧的木匾,
边缘已被岁月蛀蚀得有些坑洼,但上面的字却刻得苍劲有力,仿佛蕴含着某种顽强的生命力。
橱窗玻璃蒙着厚厚的灰尘,
时间、还有不知名的兽类标本、扭曲的金属零件、一叠泛黄的戏曲海报……它们拥挤在一起,
沉默着,像一个被时间遗忘的、固执的角落,抗拒着外界的任何改变。
一种莫名的、强大的吸引力从这扇门内散发出来,与我内心的空洞产生了致命的共鸣。
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推开了那扇沉重的、仿佛几个世纪没有上油而发出痛苦***的木门。门内光线异常昏暗,
仿佛黄昏提前降临。无数细小的尘埃在从唯一一扇高窗缝隙透进来的几道光柱里缓慢飞舞,
如同宇宙中的星尘。空气中混杂着旧书页、灰尘、干草药、木蜡和某种无法辨识的淡淡幽香,
浓郁得几乎凝成实体。一个男人背对着门口,正俯身在一张宽大的老榆木工作台前。
台灯洒下一圈温暖孤寂的光晕。他正用一把极其纤细柔软的毛刷,
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和超乎寻常的耐心,一点点清理着一本线装古籍封面上的积尘。
他的动作轻柔得仿佛不是在清理,而是在抚摸情人的脸颊,生怕惊扰了沉睡其中的灵魂。
听到门轴转动的吱呀声,他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直到完成手下那一刷,才缓缓直起身,
转了过来。他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三十岁上下,穿着简单的亚麻质白色衬衫,
袖口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的面容清俊,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沉静温和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
却又带着一种能穿透一切伪装的、冷静而锐利的洞察力,
仿佛能一眼看进你灵魂最深处的褶皱与尘埃。“随便看看。”他的声音响起,低沉,舒缓,
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能安抚人心的钟声,
却又奇异地在这狭小拥挤的空间里清晰共鸣。我像是被窥破了心事般,有些局促地点点头,
视线无处安放,只好假装被货架上的东西吸引,在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过道里笨拙地挪步。
指尖下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瓷器表面,触碰到雕刻粗糙的木雕纹路,
闻到老铜器特有的那种“铜臭”味。说来也怪,心里那股因噩梦和逃离而翻腾不休的焦躁,
在这片凝滞的、被旧物包裹的时空里,竟奇异地被抚平了些许,如同暴风雨前夕虚假的宁静。
然后,毫无预兆地,我的目光被墙角一个黑檀木博古架最下层角落里的一样东西牢牢吸住了。
那是一面铜镜。它并不大,直径约莫一尺,圆形。
边缘缠绕着某种奇异而古朴的、非龙非螭的兽纹,雕刻得极为精细流畅,兽首衔尾,
形成一种循环往复、永无止境的诡异图案。镜身覆盖着厚厚一层斑驳的、暗绿色的铜锈,
诉说着无比漫长的岁月。但诡异的是,它的镜面却异常光洁莹亮,
并非寻常出土铜镜那般模糊昏黄、只能照出个大概轮廓。它光可鉴人,
清晰地映出我走过来的裙摆一角,
而且镜面深处仿佛隐隐流动着一层温润内敛、水波般的光泽,
像一汪被千年月光彻底浸透了的深潭,幽深得令人心悸。一种无法抗拒的冲动驱使着我。
我蹲下身,仿佛被催眠般,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想要触碰那冰冷神秘的镜面,
想要感受那流动的光泽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
—嗡——一声极轻微的、几乎不存在于正常听觉范围内、更像是直接作用于颅腔内部的震鸣,
顺着我的指尖猛地窜入大脑!一瞬间,眼前的景象剧烈地模糊、晃动,
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机屏幕!一股难以形容的、既温暖又冰寒的战栗感电流般包裹了我全身!
更骇人的是,
嗅到一股极其清晰、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童年外婆家院子里那棵老栀子花树盛放时的浓香!
那味道如此真实,如此具体,早已被遗忘在二十年前的时光深处,
此刻却霸道地、鲜活地复苏了,充满了我的整个感官世界!我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烫到,
触电般猛地缩回手,身体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后倒去,
后背眼看就要撞上一个摆放着众多瓷器的多层货架!“小心。
”一只有力的手及时而稳当地扶住了我的胳膊,避免了了一场灾难。
那个男人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如同幽灵般来到了我身边。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那面仿佛无事发生的铜镜上,旋即又移回我惊骇失态、血色尽褪的脸上,
眼神里没有丝毫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了然般的平静。
“这……这面镜子……”我声音发颤,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
比面对周明的求婚时还要剧烈。刚才那瞬间的体验,远超任何噩梦带来的恐惧,
它是一种直接的、无法理解的、对现实认知的粗暴打败!“它很特别,对吗?
”男人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暖意,反而让那双深邃的眼睛显得更加莫测高深,
“老物件待久了,或多或少都会染上点‘脾气’。更何况,
它们往往被动地承载着最沉重的东西——记忆。有些记忆太强烈,就留在了上面。
有时……”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它们比活生生的人,记得更牢,也更真实。毕竟,人,
是会自我欺骗的。”他的话不像是在介绍一件商品,更像是一句谶语。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精准的针,直直刺入我内心最隐秘、最疼痛、最不敢触碰的角落。
那个下午的尖叫和下坠感再次袭来。
被看穿的恐慌和一种病态的、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冀猛烈交织。我几乎是未经思考,
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它多少钱?我要了。”男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目光仿佛在衡量什么,又像是在无声地叹息。他没有多问,
只是转身找来一块异常柔软的白棉布,开始极其仔细地包裹那面铜镜。
他的动作依旧轻柔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当他将包裹好的铜镜递给我时,
他的手指在包裹上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
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镜子,能映照真相。这是它的天性。”他直视着我的眼睛,
目光锐利得几乎让我无所遁形,“但小姐,请务必记住,真相……有时并不只有一副面孔。
它复杂,残酷,甚至超出你的承受能力。小心你希望看清的东西。
有时候……”他加重了语气,“看清了,就再也回不去了。过去的重量,可能会压垮现在。
”我几乎是抢夺般接过了那个包裹。入手沉甸甸的,远超一块青铜该有的分量,
仿佛真的承载了无数不可见的岁月和秘密。我没有回答,甚至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只是紧紧抱着它,像是抱着一颗即将引爆的炸弹,又像是抱着唯一的解药,
转身近乎逃跑地冲出了“拾光斋”,重新投入外面那个喧嚣却浮于表面的世界。身后,
沉重的木门缓缓合上,隔绝了那片昏暗与尘埃,
也仿佛隔绝了某个刚刚被短暂打开的、通往未知世界的缝隙。
男人的警告像几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几圈微弱的涟漪,
便迅速被内心深处那股更强大、更蛮横的病态渴望所吞噬——或许,
或许它真的能给我一个答案。关于那个下午。(三)我将铜镜带回了家。公寓宽敞明亮,
是现代极简风格,与这面古朴神秘的铜镜格格不入。我把它放在书桌上,
冰冷的青铜与光滑的烤漆桌面形成鲜明对比。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
却无法照亮我内心的幽暗角落。那个夜晚,我失眠了。周明的信息发来了好几条,
从担忧到困惑,最后一条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薇薇,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或者你还没准备好?我们可以慢慢来。”我看着屏幕,指尖冰凉,却不知该如何回复。
告诉他我被一个二十年前的噩梦缠住了灵魂?告诉他我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幸福?
这听起来多么荒谬又矫情。最终,我只回了一句:“对不起,是我的问题。给我点时间。
”放下手机,我的目光无法控制地再次投向那面铜镜。黑暗中,
它似乎自身散发着极其微弱的、仿佛呼吸般的柔光。
陈默的话在耳边回响——“小心你希望看清的东西。”但渴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
越收越紧。那个下午的真相,是我生命中唯一缺失的拼图,找不到它,我永远无法完整。
我赤脚走到书桌前,坐下,与镜中的自己对峙。镜中的女人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眼神里交织着恐惧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希冀。“告诉我……”我声音沙哑,
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求求你,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深吸一口气,
摒弃所有杂念,
带”上——阳光、树影、钟楼、小雅灿烂的笑脸……奔跑、尖叫、坠落……起初什么也没有。
只有我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的车流声。接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镜面仿佛泛起了一层水波,微微荡漾起来。
我自己的影像开始模糊、扭曲、溶解……像一滴墨汁滴入清水。
镜面不再反射我身后的书架墙壁,而是涌现出炫目的、破碎的色彩和光影!
一股强大的、无法抗拒的吸力攫住了我的意识!我感觉自己像被从身体里猛地拽了出去,
投入一个飞速旋转的、由光和声音构成的漩涡。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砰!
不是身体撞击的声音,是意识落定的钝响。炽热的阳光瞬间灼烤着我的皮肤,真实得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