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还能看清前方十几步的路,后来只剩下白茫茫一片,连脚下的野草都变得模糊。
空气里的凉意浸到骨头里,阿檐把帆布包裹得更紧了些,苍走在她前面半步,用一根树枝拨开挡路的荆棘,树枝划过浓雾的声音,成了这寂静里唯一的响动。”
前面好像有座山。
“苍突然停下脚步,指着雾气深处。
阿檐眯起眼,果然看到一片模糊的黑影,像巨兽的脊背,横亘在前方。
那黑影比周围的雾更沉,透着股压抑的气息。”
是断忆山。
“阿檐从帆布包里翻出母亲的药书,书页泛黄发脆,她小心地翻开,指着其中一页粗糙的手绘地图,”书上提过,说这座山的石头很奇怪,会偷人的记忆。
“地图上的断忆山被画成一个狰狞的轮廓,旁边用小字写着:”过断忆山,莫回头,莫停步,莫触石。
“”偷记忆?
“苍皱眉,”怎么偷?
“阿檐摇摇头:”书上没细说,只说很多人进去了,出来后就忘了自己要去哪,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他们在山脚下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雾气稍淡了些,断忆山的轮廓清晰了些——确实像地图上画的那样,山体嶙峋,岩石是暗沉的灰黑色,光秃秃的没有草木,连风都绕着它走,安静得诡异。”
要走快点。
“苍把外套脱下来,披在阿檐肩上,”按书上说的,别碰石头,别停下。
“阿檐点点头,握紧了口袋里的星尘信,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安心。
踏上断忆山的那一刻,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脚下的石头硌得慌,灰黑色的岩面上布满细密的纹路,像无数双眼睛,在雾里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他们走得很快,尽量不接触任何岩石。
可越往上走,雾气越浓,能见度不足三步,只能凭着感觉往高处爬。
不知走了多久,阿檐突然觉得头晕。
她停下脚步,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那阵眩晕。
可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忘了一件事——刚才苍说什么了?
好像是一句很重要的叮嘱,就在几分钟前说的,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怎么了?
“苍回头看她,眼神里带着担忧。”
我……“阿檐张了张嘴,突然慌了,”我忘了你刚才说的话。
就几句,明明就在脑子里,现在却……“苍的脸色沉了下来:”是石头。
“他指着旁边一块突出的岩石,”你刚才是不是离它太近了?
“阿檐这才发现,自己的肩膀几乎要碰到那块灰黑色的石头了。
她猛地后退一步,心脏怦怦首跳:”它真的会偷记忆……“”别停下!
“苍拉住她的手,快步往前走,”越停,被偷的记忆越多。
“他的手掌很暖,带着点薄茧,阿檐被他拉着,脚步不由得加快了。
可那阵眩晕感没消失,反而越来越强,一些零碎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总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可石阶旁边种的是什么花?
想不起来了。
她想起母亲教她辨认草药,可第一种学会的草药叫什么名字?
也想不起来了。
这些都是小事,可被偷走的瞬间,心里像空了一块,发慌。”
苍,“阿檐的声音有点抖,”如果……如果我们忘了要找源头怎么办?
“”不会的。
“苍的声音很坚定,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亮得惊人,”我会记住,我会提醒你。
就算我忘了,这信也会记得。
“他晃了晃口袋里的星尘信,那里透出微弱的蓝光。
就在这时,前方的雾气里传来一阵咳嗽声。
很苍老的咳嗽声,断断续续的,在寂静的山路上显得格外清晰。
苍和阿檐对视一眼,放慢了脚步。
雾气里慢慢走出一个人影,是个老人,背驼得像座小山,背着一个巨大的帆布包,包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什么,压得他每走一步都要晃一下。
老人穿着件打满补丁的旧棉袄,头发和胡须都白了,脸上布满皱纹,唯独眼睛很有神,像藏着两颗老星星。
他看到苍和阿檐,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
两个娃娃,胆子不小啊,敢走断忆山。
“老人说,声音沙哑。”
老爷爷,您是谁?
“阿檐问。”
我?
“老人拍了拍背上的大包,”我是个信差。
“”信差?
“苍皱眉,”在这种地方送信?
“”不是普通的信。
“老人神秘地笑了笑,解开背包的绳子,从里面掏出一封封信。
那些信封和阿檐的星尘信材质一样,都泛着银蓝色的光,只是更大些,像巴掌大的琉璃片。”
星尘信。
“阿檐低呼。”
对喽。
“老人拿起一封信,对着光看了看,”都是星尘信。
有人托我送,我就送。
送了一辈子喽。
“”您不害怕断忆山的石头吗?
“阿檐问。
老人咳嗽了几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怕啊,可没办法。
你看我这记性,早就被石头偷得差不多了。
前几天送的信,寄信人长啥样,我都记不清了。
“他叹了口气,又笑了,”但信不能忘,信上的地址不能忘。
这是我的本分。
“他小心翼翼地把星尘信放回包里,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什么珍宝。”
每封信里,都藏着一个人的念想啊。
“老人说,”有的是给爹娘的,有的是给爱人的,还有的是给自己的……都是怕被雾吃掉,才写成星尘信。
“”写星尘信,是不是要付出代价?
“阿檐想起那个黑衣人说的话,忍不住问。
老人的动作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代价?
自然是有的。
“他看着阿檐,眼神里带着点怜悯,”星尘信是用记忆炼的,越重要的记忆,炼出来的信越亮。
写的人啊,把记忆封进信里,收信人能想起,可写的人,就再也记不起来了。
“阿檐的心猛地一沉。
母亲写下那封星尘信,是不是也……”就像这个。
“老人从包里拿出一封没封口的星尘信,信上没有字,只有一片模糊的光斑。”
这是昨天一个姑娘托我送的,她说要送给曾经的自己。
“老人叹了口气,”她忘了自己为什么难过,只记得心里堵得慌,就把那点说不清楚的感觉写成了信。
送完这封信,她大概就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苍突然问:”您知道星尘信的源头在哪里吗?
“老人眯起眼睛,看了看苍,又看了看阿檐,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知道。
在记忆塔。
“他指向断忆山的另一边,”翻过这山,再走三天,就能看到了。
一座悬在雾里的塔,亮得很,像星星堆成的。
“”那里真的能让人恢复所有记忆吗?
“阿檐问。
老人却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没去过。
据说啊,记忆塔是所有星尘信的根,藏着所有被写下来的记忆。
可恢复记忆……哪有那么容易?
“他拍了拍阿檐的肩膀,”娃娃,有时候记起来,未必是好事。
“说完,老人重新背起大包,佝偻着腰,慢慢走进雾气里。”
我得赶路了,信不能迟。
“他挥了挥手,”你们也快点走,天黑前翻过山,夜里的石头,更馋。
“他的身影很快被雾气吞没,只剩下渐渐远去的咳嗽声。
阿檐和苍站在原地,半天没说话。”
他说的是真的吗?
“阿檐轻声问,”写星尘信的人,会永远失去那段记忆?
“苍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管是不是真的,我们都要去看看。
“他拉起阿檐的手,”走吧,天黑前要下山。
“他们继续往上走,脚步更快了。
阿檐觉得头晕得更厉害,甚至开始忘记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只记得要跟着苍,要去记忆塔,要找母亲。
快到山顶的时候,苍突然”嘶“了一声,停下了脚步。
阿檐回头,看到他的手按在额头上,脸色苍白,眉头紧锁,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怎么了?
“阿檐扶住他。”
头……好痛。
“苍的声音发颤,他闭上眼睛,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好多画面……碎片……“”想起什么了?
“苍的嘴唇哆嗦着,断断续续地说:”……烬城……好多雾……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她在哭……还有……实验室……星尘在闪……“他猛地睁开眼睛,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茫然:”烬城……我好像是从烬城来的……那里……好像出事了……“话音刚落,他突然晃了晃,往旁边倒去。
阿檐连忙扶住他,却不小心碰到了旁边一块灰黑色的岩石。
就在指尖触到岩石的瞬间,阿檐的脑海里突然一片空白。
她忘了苍刚才说的话。
忘了他想起的”烬城“和”白大褂女人“。
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扶着他。”
你是谁?
“阿檐下意识地松开手,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苍,”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苍愣住了,他看着阿檐,眼神从惊恐变成了慌乱:”阿檐?
你不认识我了?
我是苍啊!
我们要去记忆塔!
“阿檐皱着眉,努力想从脑子里找出”苍“”记忆塔“这些词的意思,可脑子里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雾,什么都没有。
她口袋里的星尘信突然发烫,烫得她下意识地掏出来。
半片星尘信,上面刻着”别等我“三个字。
看到这三个字的瞬间,一道微弱的蓝光闪过,脑子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一些模糊的片段涌了上来——暴雨夜的灯塔、拼在一起的星尘信、母亲在雾中的背影、被遗忘的村庄、酒馆老板娘的空酒杯……”苍……“阿檐喃喃地说,眼神慢慢清明起来,”对不起,我刚才……忘了。
“苍松了口气,扶住她的胳膊,声音还有点抖:”没事,是石头搞的鬼。
我们快下山,这里不能待了。
“他们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翻过山顶。
下山的路更难走,雾气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那些灰黑色的石头像是活了过来,在身后低语,诱惑他们停下脚步。
首到黄昏时分,他们才终于走下断忆山。
山脚下的雾淡了些,能看到远处的草地和一条蜿蜒的小河。
阿檐和苍瘫坐在草地上,大口喘着气,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刚才……我想起烬城了。
“苍突然说,声音还有点发颤,”虽然还是模糊的,但我确定,我来自那里。
还有个穿白大褂的女人,她好像……很重要。
“阿檐看着他,突然想起老人的话——星尘信里藏着念想。
或许苍的念想,就和那个女人、和烬城有关。”
不管烬城发生了什么,到了记忆塔,总会知道的。
“阿檐说。
苍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那半片星尘信,借着夕阳的光,”我等你“三个字泛着柔和的光。”
嗯。
“他说,”一定会知道的。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草地上,像两个依偎的剪影。
远处的断忆山在暮色里重新变回模糊的黑影,那些偷记忆的石头,大概又在等待下一个路过的人了。
阿檐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现又忘了一些事——比如母亲药书里某一页的内容,比如自己昨天晚饭吃了什么。
但她没慌,因为最重要的那些,还牢牢地记在心里。
她要去记忆塔。
她要找母亲。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