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的“砰砰”声在死寂的废铁场里回荡，如同敲击着一口巨大的、锈蚀的棺材。
每一次拍击，都震落一片暗红色的铁锈粉末，飘散在昏黄的灯光下，带着浓重的死亡气息。
“老王…就是被这***的…活活嚼碎的！”
那嘶哑的、带着血泪的控诉，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林微的耳膜。
她胃里翻江倒海，捂着嘴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视线死死钉在那片深深嵌入主轴下方、颜色发黑、形状扭曲的不规则金属残片上——那轮廓，那大小，像极了半只被巨力强行压扁、高温灼烧后死死焊进钢铁里的…人手！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铁锈味、陈腐机油味和那股深植于钢铁纹理中的、蛋白质焦糊碳化后的恶臭，混合成一种实质性的冲击，狠狠撞在她的感官上。
她再也忍不住，猛地弯下腰，剧烈的干呕起来，喉咙里火烧火燎，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恐惧和生理性的厌恶在疯狂蔓延。
赵大锤停止了拍打。
他佝偻的身影在庞大的机器阴影下显得更加渺小、脆弱。
他缓缓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两口枯竭的深井，里面沉淀着二十多年无法消散的绝望和恨意，首勾勾地盯着林微。
“怕了？”
他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铁，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疲惫，“当年，老王被卷进去的时候，那声音…嗬嗬…像骨头被一万把锉刀同时碾碎…像一头牛被丢进了绞肉机…”他浑浊的眼底翻涌起猩红，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那条瘸腿支撑不住似的晃了晃。
“血…肉沫子…溅得满墙满顶都是…还有…还有骨头渣子…像雪一样…噗噗地往下掉…”赵大锤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破碎，每一个字都带着无法言喻的恐怖画面，“我们冲过去…就剩…就剩这半截手…死死卡在主轴轴承座里…被滚烫的润滑油…煮得…煮得…”他猛地闭上眼，布满沟壑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仿佛那些血肉模糊的碎片再次扑面而来。
那只戴着巨大皮手套的右手，死死地、神经质地攥紧，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然后呢？”
林微强行压下胃部的翻腾，声音嘶哑地问，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驱散眩晕，“我爸…我爸当时也在？”
赵大锤猛地睁开眼，那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刺向林微：“在！
他就在旁边！
他是技术总负责！
他离得最近！”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得像破风箱，“可那***的康拓！
那个姓徐的！
姓徐的带来的那个小崽子律师！
他们…他们颠倒黑白！
他们说是老王操作失误！
说机床没问题！
说…说那是国产技术不过关的必然结果！”
“放屁！”
赵大锤突然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巨大的声浪震得头顶悬挂的灯泡都微微摇晃，“是轴承！
是主轴轴承！
康拓卖给我们的那批进口轴承，型号是HRB-009-JP！
***在轴承保持架的润滑油槽里做了手脚！
加了不该加的玩意儿！
让它在高负载高转速下会…会他妈的自锁抱死！”
他猛地指向主轴下方那恐怖的“人骨”位置，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尖锐变形：“就是它！
就是这玩意儿突然卡死！
主轴瞬间扭力飙升到极限！
把老王…把老王他…生生绞了进去！”
他粗粝的手指颤抖着，几乎要戳到那冰冷的、嵌着亡者残骸的钢铁上。
“姓徐的…徐正廷！”
林微的瞳孔骤然收缩，父亲入狱前那绝望的嘶吼再次在耳边炸响：“微儿！
别信他们！
那块钢板…那钢板是…”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左肩那块钛合金板传来一阵剧烈的、如同共鸣般的刺痛！
“对！
就是他！
徐正廷！
康拓当时派来‘协助技术升级’的副总！
就是他带来的轴承！
就是他指使那个小崽子律师周琛，伪造了操作记录！
篡改了机床运行参数！
把所有脏水都泼到了林工头上！”
赵大锤的唾沫星子喷溅出来，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焚天的怒火，“林工是为了保住我们剩下这些兄弟的饭碗！
是为了厂里几千张嘴…才…才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顶了‘重大责任事故’的罪名！
他冤啊！
比老王还冤！”
巨大的信息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微的心上。
她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废铁堆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胸腔里翻涌着灼热的岩浆和冰冷的寒流，父亲入狱时那沉默而绝望的眼神，如同烙印般灼烧着她的灵魂。
原来，那块冰冷的钢板，那场所谓的“工伤”，竟也是这场滔天阴谋的余波！
是康拓“恩赐”的枷锁和耻辱柱！
就在这时——“呃啊！”
林微左肩猛地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
那感觉不再是单纯的撕裂，而像是那块钛合金板瞬间被通上了高压电，又像是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捏住，连同下面的骨头一起疯狂地扭曲、搅动！
剧烈的神经痛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半边身体，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
她身体一软，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小心！”
赵大锤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去扶。
那只巨大的黑色皮革手套，在接触到林微左臂的瞬间——嗡！！！
一声低沉、诡异、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金属共鸣声，毫无征兆地响起！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震颤，瞬间笼罩了整个废铁场！
林微和赵大锤同时僵住！
那声音…竟然是从那台庞大、锈蚀、如同坟墓般死寂的“铁棺材”——那台沈阳第一机床厂90年代初生产的CK6140数控车床内部传来的！
紧接着，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覆盖在主轴轴承座附近、那片嵌着王援朝残骸的暗红色锈迹上，一些极其微小的、如同尘埃般的铁锈颗粒，竟然开始…微微地、肉眼几乎无法察觉地…颤动起来！
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吸引、所唤醒！
而林微左肩的剧痛，在这诡异的金属共鸣声中，竟如同呼应般，再次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仿佛那块冰冷的金属，与眼前这台吃人的机器，产生了某种跨越时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联系！
赵大锤触电般猛地缩回了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他死死盯着那台沉寂了二十多年、刚刚发出诡异声响的机器，又猛地看向林微因为剧痛而扭曲苍白的脸，最后目光落在了自己那只巨大的、刚刚触碰过她的皮革手套上。
“这…这…”赵大锤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它…它认得…它认得你身上的东西！
它认得康拓的‘肉票’！”
“肉票？”
林微忍着钻心的剧痛，喘息着追问，冷汗浸透了后背。
“那块钢板！”
赵大锤指着林微的左肩，眼神惊恐如同见了鬼，“徐正廷当年，给所有重伤致残的兄弟，都‘恩赐’了这种进口钛合金接骨板！
说是最先进的技术…狗屁！
那是…那是…”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豁出去的疯狂和悲愤，一字一句，如同从齿缝里挤出血来：“那是他们的‘定位器’！
是‘狗链子’！
是…是他们留在我们这些‘隐患’身上的…‘骨锚’！
他们怕！
怕有一天有人像林工一样，去翻旧账！”
他猛地指向那台死寂的CK6140，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变得尖利：“这机器！
当年老王出事的时候…里面…里面就装了康拓偷偷塞进来的传感模块！
就是为了监控主轴异常！
后来…后来林工被带走，这机器就被他们判了‘***’，封存在这里…可那模块…那模块还在！
它…它刚才…它刚才感应到你肩膀里的东西了！
它响了！”
赵大锤的话如同冰水，瞬间浇透了林微的西肢百骸！
定位器？
狗链子？
骨锚？
父亲入狱前那绝望的嘶吼终于有了最残酷的注解！
就在这时，赵大锤的目光扫过林微因为剧痛和摔倒而蹭破的手臂，一道细小的伤口正渗出鲜红的血珠。
“血！
快擦掉！”
赵大锤如同被毒蛇咬到般，猛地低吼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林微下意识地用没受伤的右手去捂左臂的伤口。
然而，己经晚了！
一滴鲜红的血珠，从她手臂上滑落，如同被某种神秘力量牵引，精准地、无声地滴落——嗒。
那滴血，不偏不倚，正落在那片嵌着王援朝黑色“掌骨”残骸的、暗红锈迹斑斑的轴承座表面！
就在血珠接触到冰冷锈铁的那一刹那——嗡！！！
比刚才更加清晰、更加沉闷、更加令人心悸的金属共鸣声，陡然从“铁棺材”的深处爆发出来！
这一次，声音不再是短暂的嗡鸣，而是持续地、如同某种沉睡的钢铁巨兽在胸腔深处发出的低吼！
覆盖在主轴轴承座附近的、那片嵌着亡者残骸的区域，那些暗红色的锈迹如同活物般，开始剧烈地、肉眼可见地蠕动起来！
无数细小的铁锈颗粒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疯狂地颤抖、跳跃！
更恐怖的是，那片深嵌在钢铁中的、形状扭曲的黑色“掌骨”残骸——那属于王援朝的遗骸——竟然在锈迹的蠕动中，极其轻微地、却无比清晰地…震动了一下！
仿佛那沉寂了二十多年的亡者之手，被这滴滚烫的、带着林海血脉的鲜血，短暂地…唤醒了！
林微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寒意瞬间将她冻结！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滴落在钢铁上的血，仿佛不是被吸收，而是被某种东西…贪婪地…吞噬了！
赵大锤更是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他那只戴着巨大皮手套的右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向那震动的亡者遗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窒息声。
“老…老王…他…他…”他的话音未落，异变再生！
那持续低吼的机器内部，靠近主轴后方的位置，一块早己黯淡无光、布满灰尘和油泥的、巴掌大小的老式LED显示屏，竟然毫无征兆地…闪烁了几下！
滋…滋啦…电流紊乱的杂音响起。
那块本该彻底报废、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屏幕，在断断续续的闪烁中，如同垂死的萤火虫般，极其艰难地、极其模糊地…亮起了几行扭曲变形的、暗红色的字符！
那字符残缺不全，如同鬼画符，但在昏暗的光线下，林微和赵大锤都死死地、惊恐地辨认出了其中勉强能识别的几个字：```[轴…承…状…态…][异…常…代…码…][HRB…009…JP…][自…锁…触…发…][数…据…封…存…][地…址…][19…98…07…15…]```最后一行日期——“1998.07.15”——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林微的视网膜上！
那正是父亲林海入狱的日子！
也是墓碑上刻着的、康拓收购案彻底完成的日期！
这台吞噬了王援朝、葬送了林海、沉寂了二十多年的“铁棺材”，这台被康拓植入骨锚追踪、又被林微鲜血意外唤醒的钢铁凶兽，此刻，正用它垂死闪烁的屏幕，如同亡灵的呓语，吐出了一个冰冷的日期和一个指向深渊的地址！
它，在指向1998年7月15日！
指向那场肮脏收购案的核心！
指向父亲背负的所有冤屈的源头！
林微的心脏，在这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