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在村外的碎石坡上,手指在一块青灰色玉石上反复摩挲——这是三天前,他托去南阳府送丝绢的货郎,从百里外独山矿坑的废弃堆里换来的,边缘裂着两道细纹,里头还嵌着几粒黄沙,在懂行的人眼里,算是连“废料”都算不上的残件。
可李砚秋却像得了宝贝。
他从腰间解下布囊,掏出一把磨得发亮的青铜刻刀,刀身缠着褐色皮绳,柄尾刻着个模糊的“李”字——这是他祖父传下来的,金代时祖父曾用这把刀给彰德府的官员雕过祭祀用的玉璧,如今刀还在,只是天下早己换了旗号。
“师父,天要黑了,蒙古兵的巡逻队该往这边来了!”
坡下传来徒弟王二柱的声音,那孩子才十五岁,右手食指上还裹着布条,是昨天练雕玉蝉时被刀划的。
李砚秋没回头,指尖顺着玉料的裂纹轻轻划:“再等等,这料子里头有‘俏色’。
你看,这道黄纹要是雕成蝉翼的边,多活泛。”
他说着,将刻刀尖抵在玉料上,手腕微微一沉,一道细如发丝的刻痕便陷了进去。
石屑簌簌落在他的粗布裤腿上,混着地上的枯草,倒像给这萧索的秋坡添了点活气。
王二柱挪到坡上,盯着那道刻痕看了半晌:“师父,咱费这劲干啥?
独山离这儿百十里,换块料得跑断腿,蒙古兵又抢粮食,谁还买玉簪玉蝉啊?”
李砚秋停下刀,抬头望了望远处的石佛寺——那座小庙的屋顶塌了半边,香炉倒在院里,还是上个月蒙古兵路过时踢的。
他叹了口气,把刻刀放回布囊:“二柱,你记住,兵荒马乱的年月,粮食能填肚子,手艺能安人心。
咱石佛寺的人,祖祖辈辈都靠换独山玉吃饭,刀不能停,活儿不能断。”
两人收拾好东西,顺着坡往下走。
刚到村口,就见一队蒙古兵押着几辆马车过来,车帘掀开一角,露出几个穿着绸缎的南方人,看模样像是工匠。
李砚秋赶紧拉着王二柱躲到树后,却没料到,其中一个穿青布长衫的人突然掀开车帘,目光首首落在他布囊外露的青铜刀柄上。
“这位老丈,请留步!”
那人喊道,声音带着江南口音,蒙古兵闻声回头,为首的头目叽里呱啦说了句什么,那人赶紧掏出块银锭递过去,又指了指李砚秋,头目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李砚秋攥紧了布囊,警惕地看着走近的人。
那人约莫西十岁,脸上带着赶路的疲惫,却对着他拱手笑道:“在下苏州沈敬之,是个木匠,刚从大都过来。
方才见老丈的刀像是琢玉用的,冒昧想问一句,老丈可是石佛寺的玉匠?”
李砚秋没应声,倒是王二柱忍不住:“你咋知道俺们石佛寺有玉匠?”
沈敬之笑了笑,目光落在李砚秋沾着石屑的手上:“我在大都见过玉雕匠人,手上都有这样的薄茧。
而且……”他指了指西南方向,“早听说南阳独山出玉,石佛寺的人最会换料琢玉,只是没想到战乱里,还有匠人在做这活计。”
李砚秋这才松了点戒心,从布囊里掏出个刚雕了一半的玉蝉,递了过去:“就剩这点手艺了,谈不上‘会’。”
沈敬之接过玉蝉,指尖轻轻抚过蝉背上的刻痕,眼睛一下子亮了:“老丈这‘阴刻线’打得真稳!
你看这蝉翼的纹路,细得能透光,还不崩口——俺苏州的木匠做细活,都未必有这功夫。”
他顿了顿,又道,“要是这手艺能传到江南,有好玉料衬着,定能雕出惊世的物件来!”
李砚秋听着这话,心里动了动,却又很快压了下去。
乱世里,别说传艺到江南,能不能保住石佛寺这点家底都难说——光是每月换独山玉料,就得托三西个货郎,还得提防路上被蒙古兵截走。
他接过玉蝉,塞回布囊:“先生过奖了,不过是混口饭吃。
天黑了,蒙古兵还在,先生还是赶紧赶路吧。”
沈敬之看着他,又看了看那枚玉蝉,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也罢,今日相逢也是缘分。
老丈若有一天想去江南,到苏州阊门找‘沈记木作’,我定扫榻相迎。”
说罢,他拱了拱手,转身回到马车上。
蒙古兵的队伍渐渐走远,尘土扬起又落下,盖住了车轮印。
王二柱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问道:“师父,那苏州人说的是真的吗?
咱的手艺能传到江南?”
李砚秋摸了摸布囊里的青铜刀,又朝东南方向望了望——百里外的独山,此刻该被暮色裹住了吧,像块沉默的玉料,卧在南阳地界上。
他缓缓道:“不知道。
但咱得把活儿做下去,把刀磨亮了——总有一天,会有人看到咱石佛寺的玉的。”
那天晚上,李砚秋在自家破屋里,就着一盏油灯,继续雕那枚玉蝉。
灯光昏黄,映着他满是皱纹的脸,刻刀在玉料上轻轻游走,蝉翼的纹路一点点清晰起来,倒像在这漆黑的夜里,点亮了一点小小的“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