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星若靠坐在相对干燥些的墙角,冰冷的地气透过薄薄的草铺和衣衫,依旧顽强地往骨头缝里钻。
她闭着眼,看似在休息,脑海中却如同风暴过后的施工现场,一片狼藉又飞速运转。
属于原主“孟星若”的记忆碎片,像被雨水泡烂又晒干的图纸,残缺、模糊,带着令人窒息的屈辱和冰冷。
永安孟府……一个等级森严、人情凉薄的庞然大物。
她是孟府庶出的三小姐,生母柳氏,据说原是个小官家的女儿,家道中落被纳为妾,后来不知受了什么***,渐渐“疯”了。
而她孟星若,生来便“痴傻懦钝”,口齿不清,畏畏缩缩,是孟府公开的耻辱,连最低等的仆役都可以肆意踩上一脚。
主母李氏,那位高高在上的侯夫人,视她们母女为眼中钉肉中刺,克扣用度、肆意责罚是家常便饭。
侯爷?
记忆中那个模糊威严的影子,从未正眼看过这个角落。
原主的存在,就是这孟府最阴暗角落里一滩无人问津、任人践踏的烂泥。
而现在,这滩“烂泥”的壳子里,换成了一个被高强度学业和猝***到极限的现代灵魂,一个精通如何让大地山川改变模样的土木工程师。
孟星若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对面墙角。
柳氏蜷缩在那里,己经累得昏睡过去,枯瘦的脸上泪痕和泥污混在一起,即使在睡梦中,身体也时不时地惊悸一下,像只受尽惊吓的幼兽。
心底某个角落似乎被轻轻刺了一下,很细微,却无法忽视。
孟星若移开视线,强迫自己冷静。
同情在这里是奢侈品,活下去,改变现状,才是当务之急。
她开始清点自己唯一的“资产”——这具身体和这破院。
身体极度虚弱,长期营养不良,肌肉无力,心肺功能似乎也因原主长期的压抑和这次的“意外”受损。
但好在年轻,底子还在,只要能补充能量,恢复起来应该不慢。
至于这破院……孟星若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寸地方:低矮倾斜的土坯墙,多处裂缝,墙根被雨水长期浸泡己开始酥软;屋顶的茅草朽烂不堪,全靠昨夜糊上去的泥草混合物勉强支撑;门窗腐朽变形;地面是夯实过的泥地,坑洼不平,渗水性极差……一个标准的危房改造项目,还是最棘手的级别。
她需要材料。
最基本的材料:石灰、粘土、砂、水,以及燃料。
石灰是关键,没有它,无法制作最原始的胶凝材料。
柳氏听不懂,但她需要引导她去找到类似的东西。
烧木头取炭,是为了提升燃烧温度,也是后续可能需要的还原剂……思路在专业领域内无比清晰。
天光艰难地透过糊着破布的窗户缝隙挤进来,宣告着新一天的开始。
外面传来隐约的嘈杂人声,那是属于孟府“正常”区域的喧嚣,与这破院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
柳氏被细微的动静惊醒,猛地坐起,看到孟星若靠墙坐着,才松了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星子……你……饿不饿?”
她下意识地看向昨夜被泼掉米汤的门口,眼神黯淡下去。
“不饿。”
孟星若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比昨夜平稳了些。
她指了指墙角昨夜砸石头剩下的碎石粉末和散落的木炭碎屑(柳氏砸石头时迸溅出的火星点燃了一些碎草末,留下一点黑灰),又指了指门外,“找那种……白色的石头粉。
烧火剩下的,最黑的硬块。”
她尽量用柳氏能理解的词汇。
柳氏茫然地眨着眼,努力消化着:“白……粉?
黑……硬块?”
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猛地爬起来,“厨房!
后头……倒渣滓的地方!
有……有白灰!
烧灶的灰里有硬疙瘩!”
她像是找到了目标,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外冲。
“等等。”
孟星若叫住她。
她扶着墙,忍着眩晕站起来,走到那堆破烂家具旁,抽出昨天当梯子用的半截条凳腿。
凳子腿一头断裂处参差不齐,露出尖锐的木刺。
孟星若将它拖到门口一块相对平坦的泥地上,用脚踩住一端,双手握住另一端,利用杠杆原理,猛地发力向下压!
“咔嚓!”
本就腐朽的凳腿应声断裂,变成一根一端相对尖锐的木棍。
孟星若捡起来,掂了掂,将尖锐的一端递给柳氏。
柳氏看着那根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木矛,又看看孟星若平静无波的脸,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蜡黄的脸上闪过一丝狠色,用力点了点头,接过木棍,紧紧攥在手里,像握着一件神圣的武器,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破院。
孟星若靠在门框上,看着柳氏瘦小却带着一股狠劲的背影消失在泥泞小径的拐角。
她需要时间恢复体力,更需要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来实施第一步。
赵婆子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
昨夜她的“反抗”,泼掉那碗象征性的施舍,等于是在她们脸上抽了一记无形的耳光。
她慢慢踱回屋内,目光落在昨夜被柳氏砸碎的那堆石头粉末上。
她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仔细观察颗粒大小和成分。
主要是石英和长石,硬度尚可……如果能找到粘土……一个最原始的、用于地面硬化的三合土配方雏形在她脑中形成。
时间在寂静和警惕中缓慢流淌。
孟星若闭目调息,努力适应这具身体的虚弱,同时倾听着外面的一切动静。
远处有仆妇的吆喝,近处有鸟雀的鸣叫,风吹过残破窗纸的呜咽……每一种声音都被她纳入感知范围。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压抑的喘息。
柳氏回来了!
她几乎是扑进来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旧围裙兜起来的大包裹,脸上、衣服上沾满了黑灰和泥点,头发散乱,额角还有一道新鲜的擦伤,渗着血丝。
她冲进来,立刻反身用肩膀死死顶住那扇破门,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充满了惊魂未定和后怕。
“有……有人追……”她喘着粗气,声音发颤,“是……是赵婆子手下……那个叫春杏的蹄子!
她……她看见我翻渣堆,骂我偷东西……要抓我去见管事……”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那根木矛,矛尖上沾着一点暗红的泥土,“我……我用这个……捅了她腿……跑了……”她说完,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包裹里的东西哗啦散落出来。
一堆灰白色的粉末,夹杂着未燃尽的煤核和草木灰,显然是灶膛里扒出来的混合物。
还有几块大小不一、质地粗糙、颜色灰白的块状物——正是烧制温度不足、质地疏松的石灰石(生石灰)。
最显眼的,是几块乌黑发亮、沉甸甸的硬块——上好的木炭!
孟星若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几块生石灰和木炭。
成了!
虽然品相差,量也不多,但关键的东西有了!
她快步走过去,蹲在柳氏面前。
柳氏还在发抖,眼神惊恐,额角的伤口衬得她脸色更加蜡黄。
孟星若伸出手,不是去拿那些材料,而是用沾着泥污的指尖,轻轻拂开柳氏散乱在伤口上的头发。
柳氏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躲,却在接触到孟星若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时僵住了。
那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和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命令的安抚。
“做得好。”
孟星若的声音很低,三个字却像有千斤重,砸在柳氏混乱的心上。
柳氏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孟星若此刻的样子——苍白,虚弱,却像一柄收入破旧皮鞘的寒刃,那平静之下透出的锋芒,让她心头发悸,又有一种莫名的、从未有过的依靠感。
“药。”
孟星若指了指墙角那个散发着苦涩气味的破陶罐。
柳氏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小心翼翼地捧出罐底仅存的一点黑褐色药膏。
孟星若接过来,用手指剜了一点,带着草药特有的清凉和微苦气味,仔细地涂抹在柳氏额角的伤口上。
她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生硬,但异常专注和稳定。
冰凉的药膏接触到***辣的伤口,柳氏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随即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
她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儿,看着那双低垂的、专注的眼睛,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模样。
孟星若涂好药,将药罐放回原处。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地上的材料上,如同将军审视着决定战局的武器。
“水。”
她言简意赅。
柳氏立刻爬起来,抓起角落里唯一一个还算完好的木桶,跌跌撞撞地冲出去,很快从院角一个积着雨水、飘着落叶的小水坑里,打回了半桶浑浊的泥水。
孟星若将散落的白灰(混合了草木灰的石灰)、生石灰块、以及一部分砸得最细的石粉,分门别类地拢在一起。
她拿起一块生石灰,掂了掂,又看了看那桶浑浊的泥水。
水质太差,杂质太多,但现在没得挑。
她将那块生石灰放入一个豁了口的破瓦盆里,然后,用木勺舀起一勺泥水,毫不犹豫地浇了上去!
“嗤——!”
一股白烟猛地腾起!
伴随着刺鼻的气味和剧烈的放热反应!
生石灰遇水瞬间消解,释放出大量的热,浑浊的水在瓦盆里翻滚、沸腾,发出滋滋的响声,白色的浆液迅速膨胀开来!
柳氏吓得惊呼一声,猛地后退一步,惊恐地看着那翻滚冒烟的白浆,仿佛看到了什么妖法。
孟星若却面不改色。
她拿起一根小木棍,快速搅动起来。
白浆在搅拌中变得更加粘稠、均匀。
这是硝石灰浆,最原始的粘合剂。
她将一部分消石灰浆倒入另一个破瓦盆,加入适量的细石粉和柳氏带回来的灰白色灶灰(含有一定的硅铝成分),再加入少量浑浊的泥水,开始用力搅拌、捶打。
粘稠的混合物在木棍的搅动下,颜色变得灰白,质地也逐渐变得细腻、均匀,开始具有一定的塑性。
汗水顺着孟星若苍白的鬓角滑下,混合着脸上未干的泥点。
每一次用力搅拌和捶打,都牵动着她虚弱的身体,但她眼神专注,手臂稳定,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柳氏起初只是惊惧地看着,渐渐地,她浑浊的眼睛里映出了那盆不断变化、逐渐成型的灰白色泥浆,也映出了孟星若额角滚落的汗珠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心底翻涌,压过了恐惧。
她默默地蹲下来,学着孟星若的样子,抓起旁边散落的碎石块,用另一块石头,更加用力地、沉默地砸着,碾磨着,为孟星若提供更细的石粉。
破败的屋子里,只剩下石块撞击的闷响、木棍搅动泥浆的粘稠声,以及母女两人压抑而沉重的呼吸。
孟星若停下搅拌,用手抓起一团灰白色的混合物。
粘稠、细腻,可以塑形,粘在手上不易脱落。
虽然远不如现代水泥,但这己经是目前条件下能制作出的、具有初步水硬性的原始胶凝材料——一种低配版的“三合土”!
她走到昨晚临时修补过的、最大一处屋顶漏洞下方。
那里糊上去的泥草混合物经过一夜,虽然没被雨水冲垮,但边缘己经开裂,露出里面的朽木和茅草。
孟星若拿起一根充当抹刀的光滑木片,挖起一大团新鲜搅拌好的灰白色“三合土”,手臂稳稳抬起,将其用力地、均匀地涂抹在裂缝和朽烂的边缘。
灰白色的泥浆覆盖了昨夜粗糙的泥草,像一块突兀而崭新的补丁,牢牢地附着在朽木上,封死了最后一丝漏风的可能。
柳氏仰着头,呆呆地看着那块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的灰白色补丁。
它那么小,在这破败腐朽的屋顶上微不足道,却又那么……不同。
它没有泥草的松散,带着一种冰冷的、坚硬的质感。
孟星若抹平最后一点泥浆,收回手,轻轻呼出一口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门口那片被米汤泼过、又被无数脚印践踏得泥泞不堪的地面上。
她端起瓦盆里剩下的“三合土”,走到门口,蹲下身。
将粘稠的灰白色泥浆,一捧一捧地铺在门口那片最泥泞、最常被人踩踏的区域,用木片仔细地抹平、压实。
柳氏跟过来,不解地看着,嘴唇动了动,却不敢问。
孟星若没有解释。
她只是专注地抹平最后一点泥浆,看着那片灰白色在泥泞中倔强地铺展开,像一个沉默的宣言。
就在这时,院外那条泥泞的小径上,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这一次,脚步声密集而沉重,带着明显的来者不善。
赵婆子那尖利刻薄的嗓音,像淬了毒的针,远远地就扎了过来:“反了天了!
敢打老娘的人!
柳氏!
还有那个小贱种!
给老娘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