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点砸在打字机上,溅起的水花洇湿了刚打完的稿纸。
许知意盯着那行“陆峥中枪,倒在血泊中”的字,眼前突然一阵发黑,指尖的钢笔“当啷”一声坠在地板上,滚了两圈,停在墙角的阴影里。
再睁眼时,雨还在下,却换了种声音——不是砸在玻璃窗上的脆响,是敲在老式木窗棂上的闷声,混着远处黄包车的铃铛声,还有……女人的娇嗲。
“三小姐,您可算醒了!
再不起,巡捕房的车就要等急了。”
许知意猛地坐起身,后脑勺的钝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入眼是雕花描金的拔步床,藕荷色的纱帐垂下来,挡住了半扇窗。
她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穿着件月白色的旗袍,盘扣从脖颈一路系到腰腹,料子是光滑的真丝,贴在皮肤上,带着雨后的微凉。
这不是她的身体。
她的手指还残留着长期握笔的薄茧,可这双手,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透着健康的粉。
她掀开被子下床,脚刚沾地,就被地板的冰凉激得一颤——旗袍开衩不算高,刚到膝盖,可走第一步时,布料贴着大腿滑动的触感,还是让她浑身僵硬。
“三小姐,您发什么呆呢?”
旁边的丫鬟递过一面菱花镜,“张妈新给您梳的头,配这旗袍正好,保管巡捕房的那些爷们儿,眼睛都得看首了。”
镜子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
眉是远山含黛,眼尾微微上挑,带着点天生的媚意,鼻梁却挺得利落,中和了那份柔媚。
最惹眼的是唇,不涂而红,下唇比上唇略厚,抿着的时候像含着颗樱桃。
许知意盯着这张脸,喉结动了动——这是《沪上奇案录》里的许知意,那个她为了推动剧情,随手写死的炮灰女配,户部侍郎家的庶女,因美貌被临时塞进巡捕房当文书,却在查案时撞见影子会的秘密,死在第十八章的码头仓库爆炸里。
她,一个写悬疑小说的,穿进了自己的书里,成了个活不过三集的美人炮灰。
“三小姐?”
丫鬟见她不动,又催了句,“陆科长可是出了名的铁面神,第一天上班就迟到,怕是……”陆峥。
这两个字像根针,刺破了许知意的混乱。
她猛地抬头,抓住丫鬟的手腕:“今天是什么日子?”
“六月十二啊,”丫鬟被她捏得一愣,“您忘了?
昨天才接到的通知,今天去特案科报到,跟着陆科长当文书。”
六月十二。
许知意的心脏狠狠缩了一下。
她记得这个日子。
在《沪上奇案录》里,六月十二这天,特案科接到了“电车失踪案”的报案,那是影子会浮出水面的第一个案子,也是原主许知意接触核心剧情的开始。
按照她写的剧本,原主会在整理报案记录时,无意中看到影子会的暗号,却因为胆小,没敢声张,只偷偷记在心里——这个举动,成了她后来被灭口的导火索。
“车……车在哪?”
许知意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小披肩,胡乱往肩上一搭,指尖都在抖。
不能去!
去了就会看到暗号,就会被盯上,就会在第十八章被炸成碎片!
可丫鬟己经掀开了门帘,外面停着辆黑色的轿车,车身上印着“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字样。
司机见她出来,立刻打开了车门,弯腰时,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她旗袍开衩处的小腿,喉结几不可查地滚了一下。
许知意的脸瞬间烧了起来。
穿书前的她,常年昼夜颠倒赶稿,衣柜里最多的是冲锋衣和牛仔裤,何曾穿过这样暴露的衣服?
她下意识地想把开衩拽下去,手刚碰到布料,就听见丫鬟在身后笑:“三小姐,您这身段,穿什么都好看,别挡了。”
好看?
好看能救命吗?
她咬着牙上了车,车门关上的瞬间,雨好像更大了。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石库门的青砖墙上爬满了青苔,旗袍店的幌子在雨中摇晃,上面“鸿翔”两个字,是她写小说时查过的民国老字号。
一切都真实得可怕。
轿车停在巡捕房门口时,许知意的手心己经全是汗。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推车门,手腕突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低头看,是块小巧的银质手表,表盘上刻着缠枝纹,表针指向九点十分——这是原主母亲的遗物,她在书里提过一句。
而现在,这表正戴在她的手腕上,滴滴答答地走,像在倒数她的死期。
“许小姐?”
门口站着个穿黑色制服的年轻巡捕,见她不动,上前一步,“陆科长在特案科等您。”
许知意攥紧了手表,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点。
不能慌。
她是这本书的作者,她知道所有剧情,知道谁是凶手,知道哪里有陷阱。
只要她避开那些“剧情点”,不看不该看的,不说不该说的,当个透明人,总能活到结局吧?
她扯了扯披肩,遮住半张脸,跟着巡捕往里走。
穿过刻着“公正”二字的石碑,转过弯,就看到了挂着“特别案件调查科”牌子的办公室。
门是敞开的,里面传来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冷得像冰:“电车失踪案的卷宗,谁负责送到档案室的?
死者指甲缝里的微量纤维,为什么没附检验报告?”
许知意的脚步猛地顿住。
这个声音。
是陆峥。
她书里的男主角,留洋归来的法医,后来的特案科科长,冷静、毒舌,一身的本事,也一身的孤勇。
在她写的结局里,他为了保护女主,中了三枪,死在冰冷的雨夜里。
而现在,这个只存在于她笔端的人,就在那扇门后。
巡捕推了她一把:“许小姐,进去吧。”
许知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己经挂好了她练习过无数次的、人畜无害的微笑。
她提起旗袍下摆,跨过门槛,抬眼望去——办公桌后坐着个男人,穿一身熨帖的白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
他低着头看卷宗,鼻梁高挺,下颌线绷得很紧,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
“陆科长,这位就是新来的文书,许知意小姐。”
巡捕介绍道。
陆峥没说话,视线从她的脸滑到她的旗袍,又落回她攥着披肩的手,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许知意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尤其是他的目光扫过她旗袍领口时,她感觉自己的脖子都在发烫。
她赶紧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吟:“陆科长好,我是许知意。”
空气安静了几秒,只有窗外的雨声,和他指尖敲击桌面的轻响。
然后,她听见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冷了点:“许小姐。”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最后只说:“特案科不是交际场,下次……穿方便查案的衣服来。”
许知意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写的剧情,好像……有点不太对。
这个陆峥,看她的眼神里,除了审视,似乎还藏着点别的什么。
像猎人看到了有趣的猎物。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