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驾驶座上,望着二楼那扇亮着暖黄灯光的窗户,手指在方向盘上反复画着圈。
仪表盘上的时间跳到下午两点零三分,与她和陆昭然约定的时间分毫不差。
副驾驶座上摊着卷图纸,用蓝印花布松松地裹着。
布面是母亲留下的,洗得发白的缠枝莲纹里,还藏着她少女时代偷偷绣的半片梧桐叶。
此刻布料边缘正被雨水浸得发沉,像块吸满了往事的海绵。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
风衣下摆扫过积水洼,溅起的水花打在脚踝上,凉得像二十年前那个夏夜。
梧桐巷拆迁指挥部的工作证还别在领口,金属牌冰凉的棱角硌着锁骨,提醒她此刻的身份——不是来赴一场私人邀约的姜小满,而是替“故人”送图纸的委托人。
楼梯间的声控灯坏了大半,只剩三楼拐角一盏忽明忽暗的节能灯。
姜小满扶着斑驳的水泥栏杆往上走,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回声里。
走到二楼平台时,她停在那扇挂着“记忆修复工作室”木牌的门前,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敲击声,像有人在用指尖叩击桌面,节奏与她心跳惊人地重合。
她抬手敲门的瞬间,门突然从里面拉开。
陆昭然站在门框中央,白衬衫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沾着点银灰色的粉末——是3D打印材料的痕迹。
他身后的工作台上,摊着张放大后的梧桐巷卫星图,红色马克笔在某个位置画了个圈,正是她图纸上标注的那棵梧桐树。
“姜小姐。”
他侧身让她进来,目光落在她怀里的蓝印花布上,“带来了?”
姜小满点点头,把布卷放在会客区的茶几上。
棉质布料与玻璃桌面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枯叶划过青石板。
她注意到陆昭然换了副眼镜,细金丝边的款式,镜片反射着窗外的雨光,让她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工作室里弥漫着淡淡的松节油气味,混杂着旧纸张特有的霉味。
修复区的长桌上,半座梧桐巷的微缩模型己经初具雏形:青石板路被打磨出自然的磨损痕迹,巷口的杂货店门口摆着个 tiny 的铁皮饼干盒,甚至连墙根处长的几丛青苔,都用绿色植绒细致地还原出来。
“这是初步的场景框架。”
陆昭然拿起模型里的一棵梧桐树,树干上有处刻意做出的弯折,“根据你提供的图纸,第三棵树在九八年夏天被雷劈过,这里做了相应的损伤处理。”
姜小满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弯折的树干,突然像被烫到般缩回手。
她记得那个雷雨天,少年陆昭然就是抱着她,躲在这棵断树后面避雨,树皮上的树脂粘了她满后背,像块洗不掉的琥珀。
“很像。”
她移开目光,声音有些发飘,“比我想象中……更像。”
陆昭然把梧桐树放回模型里,树枝与旁边的电线杆轻轻碰撞,发出细不可闻的声响。
“但还有些细节需要确认。”
他指着图纸上用红笔标出的位置,“你标注‘初遇地点’在杂货店门口,但根据我查到的户籍资料,九八年七月,梧桐巷的杂货店己经停业半年了。”
姜小满的呼吸顿了半拍。
这个疏漏她从未想过——记忆里那个总在柜台后打瞌睡的张大爷,原来早在他们相遇前就搬离了。
她捏着蓝印花布的手指收紧,布料上的缠枝莲纹硌得掌心发疼。
“可能……记错了。”
她垂下眼睑,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灰的阴影,“或许是在修鞋摊旁边?
我记得那里总摆着个铁砧,雨天会积一汪水。”
陆昭然没有说话,只是翻开笔记本,指尖在某页停顿。
姜小满瞥见那页画着简易的巷弄平面图,修鞋摊的位置被圈出来,旁边标注着“1998.6 摊主王姓,因中风停业”。
她的脸瞬间涨红,像被戳穿谎言的孩子。
“抱歉。”
陆昭然合上笔记本,语气听不出波澜,“我不是要质疑你的记忆,只是场景重构需要尽可能多的客观佐证。
毕竟……”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紧绷的侧脸上,“你说这是‘故人’的回忆。”
“他记性不好。”
姜小满飞快地接话,语速快得有些踉跄,“脑梗后遗症,很多事都记混了。
这些图纸是他发病前整理的,或许也有错漏。”
她解开蓝印花布的结,露出里面的建筑草图。
不同于上次那张泛着潮气的旧图纸,这些画在硫酸纸上的新稿,线条清晰得近乎苛刻:每块青石板的尺寸,每扇木门的朝向,甚至连墙角排水管的倾斜角度,都标注得精确到毫米。
“这是我根据他的描述,重新绘制的细节补充图。”
姜小满抽出其中一张,指着上面用虚线标出的自行车轮廓,“他说那天骑的是二八大杠,黑色永久牌,车把上挂着个军绿色帆布包,里面装着本《建筑初步》。”
陆昭然接过图纸的瞬间,指尖触到硫酸纸冰凉的表面,突然想起自己初中时的那辆车。
车把上确实挂着个父亲淘汰的军绿包,里面总装着被他画满涂鸦的课本——其中就有本《建筑初步》,封面上被姜小满用红笔写了个歪歪扭扭的“然”字。
“很具体。”
他不动声色地将图纸铺平,“连帆布包的磨损位置都标出来了。”
“他对细节很执着。”
姜小满的视线落在模型角落,那里放着个未完成的女孩人偶,穿着纸做的红色连衣裙,“就像……就像建筑师对图纸的执念。”
陆昭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突然说:“需要看看人偶的初稿吗?
根据你描述的红裙女孩做的。”
他拿起那人偶,纸裙的褶皱被熨烫得自然垂落,马尾辫上还系着根细红绳。
姜小满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人偶的右耳后,被人用黑色马克笔点了个极小的圆点,位置与她耳后的痣分毫不差。
她后退半步,撞到身后的书架,顶层的玻璃罐摇摇欲坠,里面装着的老座钟发条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怎么了?”
陆昭然扶住摇晃的玻璃罐,“不合适的话,可以修改。”
“太像了。”
姜小满的声音发颤,指尖死死攥着风衣纽扣,“太像……她了。”
最后那个“她”字,她说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陆昭然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突然意识到这个场景对她而言,或许比他想象中更沉重。
他把人偶放回工作台,转身去倒温水,路过修复区时,瞥见电脑屏幕上正显示着姜小满的资料——是他托朋友查到的建筑师档案,照片上的她穿着黑色西装,站在刚落成的图书馆前,右耳后的痣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喝点水吧。”
他把水杯递给她,“如果‘故人’的记忆有更多细节,可以随时补充。
比如……那天为什么会下雨?”
姜小满接过水杯的手在发抖,透明的玻璃杯壁上立刻凝出细密的水珠。
“梅雨季。”
她望着杯底沉淀的水垢,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每年七月都这样,一下就是半个月,青石板缝里能长出蘑菇。”
“他有没有说过,”陆昭然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女孩为什么会在雨天出现在梧桐巷?”
这个问题像枚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搅乱了姜小满眼底的平静。
她握着水杯的指节泛白,杯中的水晃出细小的涟漪,映出她慌乱的倒影。
“好像是……”她的喉结动了动,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去给外婆送药,走错了路。”
陆昭然的目光落在她左手无名指的疤痕上。
那道疤的形状,与他记忆里姜小满小时候被药罐烫伤的痕迹完全吻合。
他记得那天她哭得很凶,他把自己最宝贝的塑料风车给了她,说等伤口好了,就带她去巷口看风车转。
“图纸里还有处特别标注。”
他换了个话题,指着硫酸纸角落的小图标,“这个类似梧桐树的符号,是什么意思?”
姜小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脸色倏地变得苍白。
那个符号是她下意识画的——是片被虫蛀了个洞的梧桐叶,像她和陆昭然小时候在老树干上刻下的秘密标记。
她记得少年陆昭然说,这样就算分开了,凭着这片带洞的叶子,也能认出彼此。
“没什么。”
她慌忙用手盖住那个符号,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硫酸纸渗出来,“随手画的,不用在意。”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突然穿透云层,斜斜地照进工作室。
光束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其中一粒落在姜小满的发梢,像片微型的梧桐叶。
陆昭然看着她下意识拂开那粒尘埃的动作,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午后,他也是这样替她拂去落在发间的梧桐絮,指尖触到她发烫的耳垂。
“场景大概还需要五天能完成。”
他站起身,走到模型前调整路灯的角度,“完成后会通知你来看最终效果。”
姜小满点点头,开始收拾散落在茶几上的图纸。
蓝印花布重新裹住纸卷时,她的动作顿了顿,从布兜里摸出个小小的牛皮纸信封,放在茶几上。
“这是剩下的定金。”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如果还有需要确认的细节,可以打我电话。”
陆昭然送她到门口时,注意到她的脚步有些踉跄。
走到楼梯口,姜小满突然停下脚步,背对着他问:“陆先生,你相信……记忆会骗人吗?”
“记忆本身就是主观的重构。”
他靠在门框上,看着她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但那些让你反复想起的细节,一定有它存在的意义。”
姜小满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消失在楼梯拐角。
她的蓝印花布裙摆在楼梯扶手上扫过,带起片卷曲的梧桐叶,缓缓落在陆昭然脚边。
陆昭然捡起那片叶子,发现叶面上有个极细微的虫洞,形状与姜小满图纸上的符号一模一样。
他回到工作室,将叶子夹进那本标注着梧桐巷资料的笔记本里,刚合上封面,就看到茶几上的牛皮纸信封旁,遗落着个黑色的小本子。
是姜小满的笔记本。
封皮是磨砂皮质的,边缘己经被磨得发亮,右下角烫着个小小的“J”字。
陆昭然捏着本子的边缘,犹豫着是否该追出去还给她,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搭扣。
笔记本“啪”地弹开,露出里面的内页。
首页是幅手绘的梧桐巷地图,比她提供的建筑图纸更简略,却在某个位置用红笔重重地圈了个圈——正是他童年住址的位置。
地图旁边,用铅笔写着行娟秀的小字:“7.15,勿忘。”
陆昭然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飞快地合上笔记本,刚站起身想追出去,却看到窗外姜小满的身影己经走到巷口。
她站在那棵老梧桐树下,仰头望着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树冠,右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右耳后,指尖在那粒痣上反复摩挲,像在确认某个即将消失的印记。
风吹过巷口,卷起满地的梧桐叶,其中一片打着旋儿落在姜小满的蓝印花布裙上。
她低头捡起那片叶子,对着阳光看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夹进了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那个包的款式,与她图纸上标注的军绿色帆布包,有着惊人的相似。
陆昭然握着那本黑色笔记本,站在窗前,看着姜小满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笔记本的封皮在他掌心微微发烫,仿佛里面藏着的不是地图与日期,而是某个被时光掩埋的秘密,正隔着纸页,轻轻叩击着他的记忆之门。
工作台上传来3D打印机完成工作的提示音。
陆昭然走过去,看到打印台上躺着个小小的自行车模型,黑色的二八大杠,车把上挂着个微型帆布包,包口露出半本《建筑初步》的书脊——书脊上,用红色颜料画着片带洞的梧桐叶。
他拿起自行车模型,放在梧桐巷的微缩场景里。
车铃在灯光下泛着细碎的光,仿佛轻轻一碰,就能响起穿越二十年的清脆声响,唤醒那些沉睡在梧桐叶影里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