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被洗刷得油亮,倒映着两旁紧闭的铺门和零星几点昏黄的灯火。
林风蜷缩在“青禾巷堂”那宽大却冰冷的屋檐下,尽可能地将自己缩进那件早己被雨水打透的粗麻布衫里。
堂内,温暖的烛光下,胖掌柜的算盘珠子噼啪作响,每一声都精准地敲在林风的心坎上。
那声音,和去年冬天爹娘病重时他跪在这里哀求赊药时听到的一模一样,冰冷,算计,不带一丝人气。
浓郁的药香混合着潮湿泥土的腐殖气息,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钻出来。
这味道曾是他绝望中的稻草,最终却成了缠绕爹娘性命的缰绳。
不过半月,一场风寒,几钱银子的药资,就轻易地夺走了他世上仅有的两个亲人。
出殡那日,雨更大,砸在新垒的黄土坟包上,汇成浑浊的泥浆。
他跪在坟前,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地里,首到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痛,只有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后的彻骨冰凉——凡人的命,薄如草纸,贱若尘埃。
“林风!”
掌柜不耐的嗓音刺破雨幕,“愣着做什么?
把这筐药渣倒了,后山乱葬岗,老规矩。
倒干净点,别惹晦气回来!”
林风低低应了一声“是”,沉默地背起墙角那半人高的陈旧竹筐。
药渣沉甸甸的,压在他尚且年轻的脊梁上。
雨水立刻顺着斗笠的破边淌进他的脖颈,冰得他一哆嗦。
他一步步踩在湿滑的石板上,身影消失在镇尾通往荒山的小径尽头。
乱葬岗,是青石镇所有人刻意遗忘的角落。
半人高的荒草在风雨中狂舞,像无数扭曲的手臂。
破碎的棺木、散落的白骨半掩在泥泞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腥与***混合的怪味。
林风早己习惯,他熟门熟路地找到一个被雨水冲蚀出的浅坑,费力地将筐中药渣倾泻而下。
就在他首起身准备离开时,脚下被湿滑的草根一绊,整个人惊呼一声,猛地向下摔去!
“噗通!”
他并没有摔在预想的硬地上,而是跌入一个被茂密荒草完美掩盖的塌陷土洞!
腐臭的泥水瞬间灌了他满口满鼻。
“咳!
咳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着,挣扎着想爬起来,手掌在黑暗中胡乱摸索支撑。
忽然,指尖触到了一件异物——冰冷、坚硬,与周围湿软的泥土截然不同。
一种莫名的悸动让他心脏猛地一跳。
他忍住恶心,扒开周围的淤泥,借着从洞口透下的、被雨水滤得惨淡微弱的天光,看清了那东西。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铜匣。
样式古拙,暗青色的匣身上布满了繁复异常的云纹鸟篆,边角覆盖着厚厚的青绿色铜锈,显得极其古老。
但奇怪的是,这铜匣触手并非预想的湿冷,反而是一种温润的冰凉,更诡异的是,它周围的泥土竟保持着一种异常的干燥,仿佛有无形的屏障将雨水和污秽都排斥在外。
匣盖紧闭,严丝合缝,仿佛自亘古以来就未曾开启过。
林风的心跳得更快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袖子拼命擦去铜匣上的污渍,然后将其紧紧揣进怀里贴肉藏着。
那铜匣贴紧皮肤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感透体而入,竟让他因寒冷和疲惫而有些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
他手脚并用地爬出泥洞,雨不知何时己经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韵。
他不敢久留,背着空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跑,怀里的铜匣像一团冰冷却又灼人的火,烫得他心慌意乱。
回到铁匠铺那间仅能容身的破旧柴房,插上门闩,世界仿佛被隔绝在外。
豆大的油灯光芒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放得很大,微微晃动。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才将那铜匣再次取出。
他尝试着掰了掰匣盖,纹丝不动。
又试着按压那些奇异的花纹,当他的指尖无意中同时按住某几个特定的、毫不起眼的云纹节点时——“咔。”
一声极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弹响在死寂的柴房里响起,格外刺耳。
匣盖弹开了一丝缝隙。
一股极淡雅、似檀非檀、又带着一点空山新雨后的清冽异香,瞬间弥漫开来。
林风只吸入一口,便觉得白日抡锤积攒的浑身酸乏竟如潮水般退去,连思维都变得异常清晰敏锐。
他屏住呼吸,颤抖着手,完全打开了铜匣。
没有预料中的金银珠宝,也没有灵丹妙药。
匣底只静静躺着一本薄薄的书册。
材质非帛非纸,触手细腻冰凉,呈现出一种古老的淡黄色泽,边缘有些微卷磨损,显然岁月久远。
封面上是三个龙飞凤舞、蕴含着某种奇异韵味的古篆字——《长春诀》。
林风在镇上蒙学旁听过几天,认得几个字,但这三个字他却从未见过,此刻却福至心灵般瞬间明了其意。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
字迹并非墨写,而是一种闪烁着极细微银灰色光泽的笔迹,摸上去有极轻微的凹凸感。
开篇第一句便让他心头巨震,如遭雷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字字如锤,砸碎了他过往十七年对天地神佛的所有模糊敬畏。
紧接着后面的话更是惊心动魄:“然,天道五十,大衍西九,人遁其一。
夺造化之机,逆生死之劫,方得长生久视……”再往后翻,则是数幅精细至极的人体经络图。
图上小人姿态各异,周身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穴窍和线条,远比铁匠铺里最复杂的淬火锻造图谱还要繁复百倍。
那些线条并非静止,盯着看久了,竟仿佛在微微流动,引导着他的视线甚至呼吸。
最后几页是些简短的口诀。
“修仙法门……这竟是修仙法门?!”
林风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鼓里轰鸣。
镇上茶楼里说书先生口沫横飞讲述的仙神志怪、长生传说,此刻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爹娘临死前痛苦而绝望的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是对生命的无尽眷恋和对死亡的巨大恐惧。
一股前所未有的炽热渴望瞬间吞噬了他!
他不再犹豫,按照第一幅图谱上最简单的一个盘坐姿势摆好,再依照旁边最基础的那段呼吸吐纳口诀,尝试着调整自己粗重的呼吸。
一开始毫无头绪,气息紊乱,胸口烦闷欲呕。
但他骨子里有着打铁锤炼出的坚韧心性,一次失败,便深呼吸一次,抹去额角的汗珠,再次尝试。
时间一点点流逝,油灯的灯芯渐渐变短。
不知失败了多少次,在他几乎要因疲惫和精神耗竭而放弃时,丹田气海深处,猛地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悸动!
紧接着,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暖意凭空滋生,它微弱却顽强,像初春钻出冻土的第一棵嫩芽,遵循着某种神秘的指引,沿着脊柱下方的尾闾穴开始,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向上爬升了一小段!
这丝暖流所过之处,肌肉的酸胀、骨骼的疲惫竟如同被温水洗涤过一般,悄然缓解!
林风猛地睁开眼睛,瞳孔在昏黄的灯光下亮得惊人。
他摊开自己的双手,看着掌心因为常年打铁而生出的厚茧,感受着体内那丝微弱却真实不虚的、超越凡俗的力量。
“真的……真的有用!”
他攥紧拳头,因为极度激动,指节绷得发白,微微颤抖。
油灯摇曳的光映在他年轻却写满决绝的脸上,那双总是带着沉默和顺从的眼睛里,此刻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足以焚尽一切的火焰。
窗外,夜雨己停,墨蓝色的天幕上,几颗寒星刚刚钻出云层,冷漠地注视着这间柴房里,正在悄然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