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他依旧是铁匠铺里那个沉默寡言、任劳任怨的学徒。
炉火熊熊,热浪灼人,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脊背上汗水汇成小溪,沿着结实的肌肉线条蜿蜒而下。
沉重的大锤在他手中呼啸而起,又精准地砸落在烧红的铁胚上,溅起一蓬蓬耀眼的火星。
“叮——当——叮——当——”,富有节奏的打铁声掩盖了他所有的心事,也锤炼着他日益坚韧的筋骨。
大师傅偶尔还是会骂他手脚不够利索,或是抱怨火候掌握得差了半分,林风总是低着头,闷声应着,将所有情绪深深敛起。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挥锤,每一次呼吸,他都在暗中尝试调动丹田里那丝微弱的气流,让它随着肌肉的发力而微微鼓荡。
他发现,这样做不仅能更快地驱散疲劳,甚至能让落锤的力量更凝聚一分,虽然效果微乎其微,却让他看到了另一种锤炼自身的可能。
夜幕降临,当铁匠铺最后一点炉火熄灭,整个世界沉入黑暗与寂静,林风真正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他蹑手蹑脚地回到那间西面漏风的柴房,小心翼翼地从隐藏的墙缝里取出那个用油布包裹了数层的铜匣和《长春诀》。
月光好的时候,他便借着从破窗漏下的清辉观想图谱;阴雨天,则只能心疼地点燃那盏耗油的矮灯。
修炼远比想象中艰难百倍。
那些看似简单的盘坐姿势,实际摆出来却要求全身肌肉骨骼处于一种极其别扭的平衡状态,往往坚持不到一炷香就酸麻难忍。
那些呼吸口诀更是晦涩,时而要求绵长深远,时而要求短促急迫,时常憋得他满脸通红,头晕目眩。
失败是家常便饭。
常常枯坐半夜,体内那丝气感却如同沉睡的泥鳅,纹丝不动,徒留一身心浮气躁。
但林风骨子里的倔强和那日亲眼目睹父母离世所激发的、对长生近乎偏执的渴望,支撑着他。
一次不成,便十次;十次不成,便百次。
他像对待一块最难锤炼的顽铁,耐心地、反复地捶打、淬炼着自己,引导着那丝微弱的气息。
渐渐地,他摸索出一些门道。
心境必须绝对沉静,不能有丝毫杂念,最好模仿打铁时那种物我两忘、眼中只有铁胚的状态。
呼吸的节奏需与意念相合,想象着气息如水流般冲刷着图谱上标注的经络路径。
进步缓慢却真实。
那丝气流从最初的若有若无,变得稍稍粗壮了一丝;从只能在尾闾附近打转,到能勉强沿着脊柱攀升一小段距离。
每次成功的运转后,带来的不仅是身体的舒泰,更有一种精神上的饱满和清明。
他发现自己记东西更快,眼力也更好了些,甚至能隐约感受到门外夜风吹过草丛的细微动静。
他将修炼的时间严格控制在深夜,动作极轻,呼吸都尽量压抑。
铜匣和帛书更是他最大的秘密,藏得严严实实。
他本能地觉得,这东西绝不能为外人所知,哪怕是最亲近的人(虽然他早己没有亲近之人)。
这种谨慎,来自底层生活的磨砺,也来自对未知危险模糊的预感。
日子就在打铁的汗水和深夜的苦修中悄然流逝。
三个月时间,一晃而过。
这一日下午,铁匠铺里一如往常般闷热喧闹。
林风正在锤炼一柄普通的农用柴刀,铁胚在反复捶打下渐渐成型。
他全身心沉浸其中,手臂稳健地起落,呼吸不知不觉间带上了《长春诀》里某种特定的绵长韵律。
“八十……八十一……八十二……”心中默数到第八十三锤时,异变陡生!
丹田内那丝平日温顺沉寂的气流,毫无征兆地猛然沸腾、炸开!
一股远比平日磅礴、灼热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流,完全不受控制地猛地冲向西肢百骸!
“嗡——”他耳中一阵尖锐的嗡鸣,眼前景物剧烈晃动模糊,手中的铁锤仿佛重若千钧,再也把握不住!
“哐当——!!!”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铁锤脱手飞出,重重砸在坚硬的铁砧边缘,溅起一溜刺眼的火星,甚至将铁砧砸出了一个细微的凹坑!
“臭小子!
作死啊!
想砸了老子的砧台吗?!
你这蠢货!!”
大师傅的怒吼声如同炸雷般响起,几步冲过来,眼看着蒲扇大的巴掌就要掴下来。
虎口被震裂,鲜血瞬间涌出,传来***辣的刺痛。
但林风却恍若未觉。
因为在那剧痛传来的同时,一股前所未有的、爆炸性的力量感如狂潮般席卷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西肢百骸仿佛被打通了什么关隘,变得轻灵而充满无穷精力。
与此同时,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大师傅怒吼时喷出的唾沫星子轨迹清晰可见,空气中漂浮的金属粉尘颗粒历历在目,甚至能听到后院老鼠啃噬木头的细微声响,以及街对面茶馆里,说书先生惊堂木落下的清脆一响!
引气入体!
这是《长春诀》中描述的,真正踏入门槛、蜕去凡躯的第一步标志!
狂喜如同岩浆,瞬间淹没了他。
他死死咬住牙关,才压下几乎要冲口而出的长啸。
他猛地低下头,用散乱的头发掩饰住眼中骇人的精光,迅速用腰间破布胡乱裹住流血的手,闷声应对:“对不住,师傅,手滑了,没握稳。”
大师傅看他手上见红,又一副认错的样子,骂骂咧咧了几句,终究没再动手,只是催促他赶紧收拾干净。
那天晚上,柴房之中。
林风摊开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将里面小心存放的所有铜板——这三个月省吃俭用攒下的工钱,以及爹娘留下的、被他摩挲得光滑温润的半块碎银——细细数了两遍。
微弱的灯火下,这些铜板闪着微弱的光,加起来,或许还不够在百草堂抓一副好药。
但此刻,它们代表的,是一段凡俗生活的终结。
他将这些微不足道、却是他全部家当的钱币,仔细地包好。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细雨再次无声地飘洒下来,如同他来时那般。
林风将那个小布包轻轻放在百草堂柜台冰冷的台面上,压在沉重的算盘之下。
然后,他背起一个早己收拾好的、瘪瘪的行囊,里面只有几件破烂衣物和那本紧贴胸口、用油布重重包裹的《长春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青石镇那歪歪扭扭的镇门。
站在湿滑的官道岔口,他最后一次回头。
小镇在渐亮的晨光和迷蒙雨雾中依旧沉睡,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一切都和他十七年生命中的每一个清晨没有什么不同。
但林风知道,一切都己经不同了。
他的路,不在身后这片生养他、也埋葬了他至亲的凡俗之地。
他的路,在前方云雾深处那些缥缈传说里的仙山宗门,在那本薄薄帛书所指向的气血流转之间,在那条以凡躯为舟、逆流而上,通往渺茫长生的、荆棘遍布的漫漫长路。
他深吸一口清冷潮湿、却仿佛蕴含着未知自由的空气,转身,毫不犹豫地踏上了左边那条通往更深群山、据说曾有仙人出没传闻的荒僻小道,身影很快消失在苍茫的山色与雨雾之中,再无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