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授衔日的枪声
林秦岚站在队列的第三排,脊背挺首如同标枪,崭新的军装布料紧绷而挺括。
军靴后跟轻轻相碰,发出短促、清脆的“咔”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礼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今天是她的授衔日,肩章将从学员的简章换成预备役少尉的银色星徽。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主席台侧后方,祖父的老警卫员王伯正襟危坐,布满岁月刻痕的双手紧紧捧着一个用褪色红绸仔细包裹的长方体物件,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
“稍息!”
校长浑厚的声音刚落,队列里响起一片细微的衣料摩擦声。
就在这时,林秦岚裤袋里的手机猛烈地震动起来,隔着厚实的军裤布料,那持续不断的嗡鸣像一只焦躁的虫子。
她眉头瞬间拧紧——军校典礼期间,通讯设备必须绝对静默,这是铁律。
然而,当她下意识用指尖隔着布料去确认那震源时,屏幕上跳动的、来自家乡的熟悉区号,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她的心口。
“秦岚——!”
一声急促、带着破音的呼喊猛地从礼堂入口处炸开,瞬间撕裂了庄重的气氛。
林秦岚猛地回头,心脏骤然一沉。
是父亲的秘书小陈!
他正被两名执勤卫兵死死拦在厚重的雕花木门外,平日一丝不苟的西装领口歪斜着,头发凌乱,脸色是一种骇人的惨白,额头上全是汗珠。
他拼命想往里挤,声音因急切和恐惧而尖利变形:“林参谋……林参谋他……被纪检委的人带走了!
就在刚才!”
“轰”的一声,全场哗然。
整齐的队列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扩散开来,惊愕的低语和骚动无法抑制。
林秦岚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头顶,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做出反应。
她猛地推开身前的卫兵,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向入口。
卫兵措手不及,被她撞得一个趔趄。
小陈趁机挣脱阻拦,一把抓住林秦岚的手臂,力量大得惊人,他急促地喘息着,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带着颤抖:“别冲动!
千万不能冲动!
林参谋……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说无论如何,一定要藏好!”
一个沉甸甸、边缘磨得发毛的牛皮纸包被硬塞进她手里。
隔着粗糙的纸面,她清晰地触摸到里面物品棱角分明的轮廓和类似线装书页的独特质感。
刺耳的警笛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军校上空的宁静,由远及近,凄厉得令人心悸。
礼堂内所有人都惊愕地望向窗外。
只见三辆没有任何标识的军绿色越野车,如同狂暴的猛兽,蛮横地撞开了半掩的军校大门,沉重的金属门扉发出刺耳的***。
车辆急刹在礼堂前,尘土飞扬。
车门打开,跳下七八个身着笔挺宪兵制服、表情冷峻如铁的军人。
他们步履生风,带着不容置疑的肃杀之气,径首走向主席台。
为首的军官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全场,最终定格在林秦岚身上,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奉上级命令,查封林家相关人员财产及调查。
林秦岚同志,你的授衔仪式即刻暂停,请配合我们调查。”
祖父的老警卫员王伯猛地站起身,下意识地想冲上前去,嘴唇翕动着似乎要说什么,但立刻被两名宪兵强硬地拦住。
王伯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剧烈抽动着,眼中交织着难以置信的痛楚、愤怒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林秦岚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里翻涌的激烈挣扎,祖父临终前那句低沉的遗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然而此刻,她连作为一个军人最基本的、质疑命令的资格都被瞬间剥夺。
她只是一个被“调查”的对象,一个被贴上标签的“相关人员”。
她被两名宪兵“陪同”着回到宿舍收拾个人物品。
他们沉默地守在门口,像两尊没有感情的石像。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机械翻动物品的声音。
她坐到床边,手指微微颤抖着,一层层剥开那粗糙的牛皮纸包。
里面露出的,果然是半本纸张泛黄、装订线磨损严重的《林氏兵法》。
祖父苍劲有力的批注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书页的空白处,墨迹深浅不一,仿佛记录着无数个不眠的思考之夜。
她快速地翻动着,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特有的脆韧和岁月的尘埃。
翻到最后一页,一张对折的普通便签纸滑落出来。
展开,上面是父亲那熟悉、此刻却显得无比遥远和沉重的笔迹:“残卷藏真意,守得住,才能等云开。”
字迹有些潦草,显然是仓促间写就。
窗外,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呼唤声隐隐传来:“岚岚……岚岚!”
林秦岚的心猛地一揪,扑到窗边向下望去。
母亲瘦弱的身影站在宿舍楼下的梧桐树旁,被两个穿着深色便服、面无表情的男人一左一右地“搀扶”着。
母亲的脸在昏暗的路灯下白得像一张脆弱的纸,眼神空洞。
然而,就在母女俩目光交汇的瞬间,母亲原本涣散的眼神骤然凝聚起一股惊人的力量。
她猛地、几乎是爆发性地挣脱了那两人虚扶的手,身体因用力而剧烈摇晃了一下,随即不顾一切地朝着林秦岚所在的窗口方向,高高地、无比清晰地举起了手,用尽全身力气做了一个无声的口型:“藏——!”
当晚,一纸冰冷的“劝退通知书”送到了她手上。
理由含糊其辞,充满了“配合调查”、“暂时离校”之类的字眼。
她默默地收拾好简单的行李,那半本兵书被她贴身藏在了军装内袋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离开军校大门时,天色灰蒙蒙的,东方天际刚刚泛起一片毫无暖意的鱼肚白。
清晨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铁锈般的寒意。
她下意识地抬手按了按胸口,那硬质书角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是此刻唯一真实的依靠。
就在她即将迈出校门的那一刻,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城市遥远的某个方向传来。
那声音并不十分响亮,却异常清晰,沉重得如同巨石坠地,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碎裂感——像是精心构筑的玻璃穹顶在瞬间崩解,无声地化为齑粉。
林秦岚的脚步顿住了,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她微微侧耳,但那声响己消散在冰冷的晨风中,再无踪迹。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声闷响,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清晰地回荡在她脑海深处——那是她二十三年人生里,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某种坚不可摧的东西,从内部开始瓦解、崩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