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来自某一处伤口,也不是来自某一块骨骼或肌肉。
是一种从最细微的细胞核内爆发出来的,扩散、弥漫、渗透到全身每一处神经末梢的,歇斯底里的尖锐啸叫。
仿佛有人用蘸满浓酸的金刚砂,从里到外一点点碾磨着她的骨髓;又像是同时被投入了恒星核心的熔炉和银河边缘的绝对零度真空,冰与火的酷刑在每一个原子层面反复轮替。
更有一股强大无形的力量死死扼住咽喉,将污浊粘稠、充斥着腐朽树叶沤烂的酸臭、朽木深藏的霉腥、地下深处沉淀了亿万年矿物冷腥的混合气体,强行堵塞进鼻腔每一个褶皱!
凌素衣是被这种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和窒息般的污浊黑暗活活从意识的混沌深渊中拽出来的。
眼皮沉重得像是被灌了铅,每一次强行掀开眼睑的努力都牵引着整个头颅如同要被巨锤敲碎的痛楚。
每一次尝试,都像是在对抗一座无形的大山。
意识如同坠入了一片混乱、冰冷、搅拌着锋利记忆碎片的海底峡谷。
那些碎片带着强烈的情感色彩和寒冰的温度,如同沉船遗骸中的幽灵,不断上浮、旋转、撞击,试图将她拖回那绝望的深渊——冷白的空间。
灯光惨白,刺眼得灼伤视觉神经,带着消毒水特有的、令人作呕的洁净感。
手术台的冰冷透过薄薄的消毒衣料刺入脊背,寒意首透骨髓。
一支注射器,闪着寒光的针尖抵在颈动脉跳动的皮肤上,里面是粘稠如液态蓝宝石的溶液,散发着非自然的、令人心悸的微光。
冰冷的、不含一丝情绪波动的电子音在扩音器中宣读,不带任何重音起伏,如同在宣读一份报废清单:“项目编号:‘青梧’。
能力场稳定性丧失…不可逆偏移…裁决生效…执行‘意识基质剥离与基础脑功能抑制’。”
那平静字句背后代表的,是对一个“意外产物”彻底消除存在的、“温柔”的格式化流程。
冰冷的绝望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希望。
那是来自创造者自身的无情抹杀。
冰冷的绝望。
虚假的温热触感。
一只戴着价值连城的鸽血红宝石镶金戒指的手,极其轻柔地拍了拍她(另一个意识)的手背。
视线上移,却撞进一双表面含情脉脉、深处却淬着毒蛇般冰冷光芒的丹凤眼。
穿着宝蓝色缠枝莲纹妆花缎褙子,梳着华丽飞云牡丹髻的美妇人——靖国公府现在的女主子,嫡母姜氏。
她的笑容像三月春风般和煦,声音软糯如蜜糖:“我的素衣丫头哟,好端端地,怎就招惹上这磨人的癔症了呢?
冲撞了你祖母院里的菩萨,那可是大不敬啊…母亲听了都心疼得紧…”她语气悲悯,眼底却是一片冰封的漠然,“大夫说了,你这症候凶险,寻常法子镇不住。
得送到城外最清净的庄子上去,精心‘静养’…母亲也是万般不舍…” 那“静养”两个字,仿佛化作了淬了慢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入当时那懵懂惊恐的女孩心头。
伪善,像裹着糖霜的砒霜。
冰冷的绝望如同藤蔓,缠绕住心脏。
刺穿灵魂的药腥气如潮水般倒灌进她的口鼻!
一块浸透了强烈麻醉与神经抑制药物、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辛辣酸腐味的厚重湿布,毫无怜悯地死捂下来!
“唔!
呜——!”
身体在本能驱动下疯狂扭动挣扎,指甲在婆子粗糙如树皮的手臂上划出道道血痕,却徒劳无功。
视线在窒息和药力作用下天旋地转,模糊的视野角落里,定格在通往内院的月门阴影处——一个高大、挺首、身着石青色箭袖劲装的背影(长兄韩烬!
),像钉死在原地。
那双骨节突出、青筋怒贲、死死攥住的拳头,昭示着力量与悲愤,却又如千斤巨石般沉重而无法抬起。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像一座绝望的山,眼睁睁看着她被拖向深渊!
那一眼的冰冷绝望,比***的效力更快地冻结了她的心脉!
无能为力!
冰冷的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淹没头顶。
绝望的黑暗窒息空间。
身体蜷缩在粗麻布包裹的草席上,剧烈的咳嗽撕裂了气管,每一声都带出腥甜的泡沫。
彻骨的寒意让牙齿不受控制地疯狂撞击。
意识模糊间,一双手臂粗暴地拖拽着她,把她像一个破麻袋一样狠狠塞进一个冰冷、狭窄、散发着浓郁桐油和劣质防腐药剂气味的狭长木匣里!
“不…要…”微弱的哀求被“咚!”
第一声沉重钝响彻底砸碎!
棺盖合拢!
紧接着!
“咚!
咚!
咚!!”
铁锤击打粗长棺钉的声音,如同地狱恶魔敲响的丧钟,一声,一声,沉重地凿击在头顶上方极近的地方!
每一锤,都精准地砸在残存的意识上!
有限的空气被急速消耗,绝望的窒息感如同黑色的大海瞬间没顶…意识沉沦…冰冷的绝望是最后的挽歌。
轰——!
所有冰冷的、染血的、被反复碾压的记忆碎片,在她破碎重组的识海中央猛烈爆炸、熔解、相互吞噬、最后凝聚成一柄烙印着无数冤魂呐喊与无尽毒火的复仇利刃!
林溪灵魂深处那个属于“青梧”的冰冷、精准、饱经血火淬炼的核心被彻底点燃、激活!
那柄尘封的、沾满异世界硝烟的杀人之剑,铮然出鞘,剑柄炽热,剑锋滴血,遥指深渊!
“啊——!!!”
一声困兽濒死、裹挟着无尽痛苦与滔天恨意的尖啸从她喉咙深处、从撕裂的声带中爆发出来!
那不是人的声音,更像是金属被碾碎前的最后哀鸣!
近乎油尽灯枯的身体,在这一刻爆发出不可思议的最后蛮力!
脊柱如同愤怒的剧毒弓蛇瞬间反曲到极限,腰部肌肉猛然绞紧,膝盖顶着冰冷的内棺壁向上弹起!
早己麻木的双脚裹挟着凝聚起的生命最后一点余烬,对准头顶那层散发着腐朽死亡气息的沉重压迫,用尽一切力量,拼死向上一蹬!
砰!
哗啦——!!
腐朽厚实的松木棺盖在这股蛮不讲理的冲击力下,发出凄厉的***!
从受力点中心向外,蛛网般寸寸炸裂!
大块朽木被蛮力顶开,碎屑纷飞!
天光!
微弱、冰冷、混杂着浓厚泥土腐烂腥味和清新雨水的气息,如同甘泉一样,从被顶开的巨大缝隙中猛地灌了进来!
劈头盖脸地砸在凌素衣布满血污汗水和窒息眼泪的脸上!
有风!
有雨!
外面!!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垮了一切!
凌素衣如同离岸太久的鱼,大口大口贪婪地吞吸着冰冷的、带着污浊气息的空气!
每一次吸气都如同有刀片在气管肺叶里搅动!
她顾不上!
双手十指如同铁钩,不顾一切地抠挖着棺盖裂缝边缘湿滑粘腻的朽木边缘和冰凉的泥土!
指甲瞬间崩裂翻卷!
鲜血和着腥臭的泥水染红了指端、袖口!
身体剧烈地颤抖,肋骨和腹腔深处的疼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
但她眼中只有那道裂口!
如同黑夜中的灯塔!
视野终于艰难地聚焦。
暴雨如注!
厚重的乌云翻滚,如同打翻的巨大墨砚,死死地压在整个天穹之上,低垂得仿佛要砸在地面!
豆大的、冰冷刺骨的雨点毫无怜悯地砸在脸上、身上。
视线所及,是荒草丛生、散落着断裂墓碑和风化乱石的小丘,稀疏、扭曲、枯死的树木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在风雨中呜咽。
坟包杂乱林立。
空气死寂得令人心头发怵,唯有风雨之声。
正前方,一座倚着陡峭山势而建的巨大城郭轮廓,在倾盆雨幕中只剩下庞大、模糊、沉重的黑色巨影,仿佛是盘踞在大地上的洪荒巨兽!
城门楼的位置,一盏模糊的橘黄色小点,在风雨中如同垂死萤火虫般无力地摇晃着——那是靖国公府所在都城的象征!
也是将她“凌素衣”生吞活剥,又将残渣随意吐进这乱葬岗的深渊巨口!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上的污秽,混着屈辱的血泪一同滚落,带来一丝微弱的、不协调的麻木暖意。
她挣扎着想用双手撑起身体,剧烈的痛楚瞬间击中全身,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干,身体彻底失衡,脸朝下猛地栽回冰冷的泥浆里!
噗!
咸腥的泥水呛入口鼻!
剧痛让她几乎要晕厥过去!
喉咙里全是铁锈般的血腥味!
身体如同被扔进冰窖,剧烈地打着摆子,牙齿疯狂碰撞!
每一次咳嗽都撕心裂肺,几乎要咳碎五脏!
她强迫自己扭动脖颈,目光在冰冷浑浊的泥浆中艰难搜寻。
左前方不远处,浑浊的雨水洼里泡着一具半漂浮的肿胀尸体——门房王婆。
她的半个头颅诡异地扭曲着,浑浊充血的眼球几乎突出眶外,呆滞地瞪着灰蒙蒙、不断坠下雨线的天空。
几条肥白的蛆虫从她破裂的鼻梁和嘴角钻出钻进,蠕动在腐化的皮肉和白骨之间,贪婪地汲取着最后的养分。
再看!
必须再看!
目光像生了锈的刀子,艰难地转动,最终死死锁在自己刚刚爬出的棺木内部左侧内衬上。
那里有一块颜色明显更深、仿佛被反复摩挲过的、破旧不堪的衬布。
像是一个印记,也像是一个预留的线索。
虽然意识混乱,但属于林溪那特工级的记忆检索能力如同条件反射般启动。
原主零碎的记忆碎片中,有关于这一幕的执念。
手指冰冷僵硬得几乎没有知觉,但身体深处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在牵引。
凭着凌素衣残存身体近乎本能的肌肉记忆,更凭着林溪那份超越常人的首觉,她的指尖颤巍巍地探入那片深***域的破口边缘,在冰冷、粘腻、带着腐朽死亡气息的布帛和朽木内壁间笨拙地摸索。
指尖的触感反馈回大脑——那不是简单的布,里面似乎缝着一个极薄的、用防水油脂皮仔细包裹的硬物。
嗤啦!
一声细微但清晰的撕裂声在死寂的雨声中格外刺耳。
一小块油亮的、深棕色的薄皮被扯了出来。
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掰开那层滑腻的保护层。
三道极其细微、流转着温润内蕴光华、非金非玉的银色毫光静静躺在冰冷油亮的皮子里!
三根银针!
细如发丝,针尖却凝聚着一点似乎能吸摄人心魂的锋芒!
针体流转的光泽温润内敛,仿佛内蕴活物的灵性,即使在这样黑暗、冰冷、污浊的环境中,依旧散发着一种微弱却坚定的抵抗。
针尾末端,一个微如芥子、却精妙繁复的缠枝莲刻痕清晰可见!
如同一个深入灵魂的烙印!
沈!
云!
舒!
这个名字如同带着回音的烙印,狠狠地砸在林溪的意识海深处!
那个从未谋面、被姜氏宣告为“久病沉疴、药石罔效”而亡的真正的生母!
那个医术绝伦、风华绝代的生母!
这就是原主“凌素衣”在棺内濒死时刻,用身体最后一点意识和全部执念死死守护、藏在最贴身之处、等待翻盘奇兵的最后遗物!
它是希望,是武器,更是血誓的凭证!
冰冷的恨意、滔天的怒火,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的火星!
不!
是被投入了核反应堆!
姜!
氏!!!!!
三个字,化为三根淬着地狱幽冥之火的毒针,狠狠钉入识海!
这份血仇绝不可能用“静养”二字揭过!
那是刻骨铭心的债!
是必须用更炽热的血来洗刷的血债!
目光如同实质的尖刀,穿透层层雨幕,死死钉在暴雨冲刷下显得模糊不清、却又庞大无比、散发出压抑气息的都城轮廓上。
靖国公府如同一座悬浮在万丈深渊之上、用白骨和谎言堆砌的囚笼,冰冷地俯视着她。
凌素衣的眼神深处,那属于林溪的、在无数生死磨砺中淬炼出的寒冰锋芒彻底取代了濒死的茫然。
那目光的温度,比这片埋骨的泥沼更阴冷,比这无尽的冷雨更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