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扯了扯领口,把洗得发白的衬衫下摆塞进牛仔裤里。
后视镜里,他看见自己眼角的细纹 —— 那是三年来日夜跑车磨出的痕迹,像极了赛道边缘被轮胎反复碾过的裂纹。
铁门旁的岗亭里,穿蓝色制服的老头正趴在桌上打盹,收音机里播放着评剧选段,咿咿呀呀的唱腔混着蝉鸣在闷热的空气里发酵。
林野按了按喇叭,老头猛地惊醒,眼镜滑到鼻尖上,露出浑浊的眼球:“干什么的?”
“找赵峰。”
林野从车窗里递出名片,指尖不小心碰到对方枯树枝似的手指,老头的指甲缝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油污,像干涸的沥青。
老头眯着眼看了半天,突然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赵老板的朋友?
进去吧,三号维修区。”
他抬起栏杆时,铁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是在拖拽什么沉重的东西。
赛车场的入口处竖着块斑驳的广告牌,“2015 全国汽车场地锦标赛” 的字样被风雨侵蚀得只剩轮廓。
林野开车驶过铺满碎石的路面,轮胎碾过小石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惊飞了停在路牌上的麻雀。
远处的赛道泛着青灰色的光,像是条被遗忘在荒野里的巨蟒。
三号维修区的卷帘门半开着,露出里面堆积如山的零件。
赵峰正蹲在辆红色赛车旁,手里拿着扳手,蓝色的工作服上沾着黑色的油渍。
听见引擎声,他抬起头,脸上沾着块油污,倒让那双眼睛显得更亮了:“来得挺准时。”
林野熄火下车,目光立刻被那辆红色赛车吸引。
车身线条流畅得像被风打磨过,尾翼的角度带着精确的数学美感,方向盘上的碳纤维纹路在阳光下泛着暗光。
他忍不住伸手想去碰,指尖快触到车门时又猛地缩回来 —— 像小时候在博物馆里看珍贵的展品,既渴望又胆怯。
“别紧张。”
赵峰扔过来一瓶可乐,瓶身上凝结的水珠在柏油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迹,“这是台淘汰的 CTCC 赛车,当年拿过季军。”
他用扳手敲了敲引擎盖,发出沉闷的回响,“张叔说想看看你怎么摆弄它。”
角落里的阴影里站起个穿灰色工装的老人,头发花白得像堆雪,背有点驼,手里拿着块抹布正在擦零件。
他抬起头时,林野发现老人的左眼浑浊不堪,像是蒙着层白霜。
“小张,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小林。”
赵峰拍着老人的肩膀,语气里带着难得的恭敬,“当年你带的那个冠军,过弯手法跟他一模一样。”
张叔没说话,只是用那只好眼上下打量着林野,视线最后落在他握着可乐瓶的手上。
林野下意识地收紧手指,掌心的汗濡湿了冰凉的瓶身。
他注意到老人左手的小指短了一截,断口处的皮肤皱巴巴的,像块被揉过的纸。
“去试试?”
张叔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他指了指赛道方向,阳光刚好照在他脸上,把皱纹里的阴影拉得很长。
林野的心跳突然加速,像被踩到底的油门。
他绕到赛车另一侧,拉开车门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 橡胶、汽油和金属混合的气息,和他十五岁那年坐进卡丁车时闻到的一模一样。
安全带扣上的瞬间,“咔嗒” 声在耳边炸开,仿佛穿越了时空。
发动引擎的刹那,赛车发出低沉的咆哮,震得林野的胸腔发麻。
他踩着离合的脚微微发颤,视线扫过仪表盘上密密麻麻的按钮,突然想起父亲送他的第一本赛车手册,扉页上写着 “速度不是全部,控制才是”。
“先绕场三圈熟悉路线。”
赵峰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注意最后一个弯道,有暗坑。”
林野松开手刹,赛车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第一个弯道他下意识地减速,轮胎贴着路肩滑过,扬起细小的沙粒。
后视镜里,赵峰和张叔站在维修区门口,像两尊沉默的雕像。
第二圈时,林野渐渐找到了感觉。
他想起张叔刚才擦零件时的手势,拇指和食指捏着扳手的角度,和他握方向盘的姿势惊人地相似。
过连续弯道时,他试着像当年教练教的那样,用手腕带动方向盘转动,车身果然平稳了许多,引擎的声浪也变得更加顺畅。
第三圈经过终点线时,林野猛地踩下刹车。
轮胎在地面上划出黑色的印记,像支蘸满墨汁的笔在纸上拖过。
他摘下头盔,额头上的汗滴落在方向盘上,顺着碳纤维的纹路蜿蜒而下,像条细小的河流。
“还行。”
张叔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赛道边,手里还拿着那块抹布,“就是刹车点太晚,跟当年那个愣头青一个毛病。”
他的目光落在赛道的刹车印记上,突然蹲下身,用手指量了量印记的长度,“再早半米,能快零点三秒。”
林野推开车门,脚刚落地就踉跄了一下。
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他的腿有些发麻,就像当年省赛结束后,从卡丁车下来时的感觉。
阳光把赛道烤得滚烫,空气里弥漫着橡胶燃烧的味道,远处的看台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座椅的声音,像谁在低声叹息。
“张叔以前是国家队的技师。”
赵峰递给林野一条毛巾,“十年前一场事故,左眼和手指都废了。”
他望着赛道尽头的防护栏,那里有块明显的凹陷,“就是在最后那个弯道,为了救一个年轻车手。”
林野的目光落在张叔那只好眼上,突然明白为什么刚才老人看他的眼神那么复杂。
那里面有审视,有怀念,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像看着一件失而复得却又布满裂痕的旧物。
下午西点,张叔开始教林野调试赛车。
老人的动作很慢,却精准得惊人,手指在复杂的线路间穿梭,像在编织一张无形的网。
他教林野看机油压力表的读数,听引擎的异响判断故障,甚至连轮胎的胎压都要亲自用手指按压感受。
“赛车跟人一样。”
张叔用抹布擦着火花塞,金属表面在阳光下闪着银光,“你对它好,它才会给你回报。”
他突然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下去,赵峰赶紧递过水杯,眼里闪过一丝担忧。
林野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父亲在医院里的样子。
两个老人,一个把一辈子献给了赛道,一个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都像被榨干了油的发动机,却还在固执地运转着。
傍晚时分,夕阳把赛道染成了橘红色。
张叔让林野再跑一圈,这次他没说任何指令,只是站在维修区门口,手里捏着那块洗得发白的抹布。
林野发动赛车时,特意留意了机油表的读数,指针稳定在正常范围。
过最后一个弯道时,他提前半米踩下刹车,轮胎擦过地面发出尖锐的嘶鸣,车身稳稳地贴在内侧线上。
冲过终点线的瞬间,他仿佛看见看台上坐满了观众,父亲就坐在第一排,冲他用力挥手。
赛车停在维修区门口时,张叔突然鼓起掌来。
老人的手掌布满老茧,拍打的声音有些沉闷,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林野的心上。
“比刚才快了一点三秒。”
张叔的嘴角难得地向上扬了扬,“晚上留下吃饭,我让老婆子包饺子。”
赵峰的越野车在暮色中颠簸着驶向市区。
林野看着窗外倒退的树影,手里还攥着张叔塞给他的赛车调校笔记,纸页边缘己经被老人的手指摩挲得发毛。
副驾驶座上放着个黑色的盒子,赵峰说这是给父亲的补品,包装上印着的 “人参” 字样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模糊。
“下周六有场练习赛。”
赵峰突然开口,方向盘在他手里轻轻转动,避开路上的坑洼,“在邻市的国际赛车场,想不想去看看?”
林野的手指收紧,笔记本的纸页被捏出褶皱。
他想起医院催缴费用的通知单,想起母亲鬓角新增的白发,还有出租车仪表盘上永远在跳动的计价器。
“我……不用你出钱。”
赵峰打断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就当帮我个忙,去给车队的新人当当陪练。”
他顿了顿,补充道,“有出场费,够你父亲半个月的药钱。”
车窗外的路灯次第亮起,橘黄色的光晕在雨洼里碎成一片。
林野望着那些移动的光斑,突然觉得它们像极了赛道上的指示灯,在黑暗中指引着方向。
他想起张叔擦零件时专注的神情,想起赵峰皮夹克上的油渍,想起自己握方向盘时掌心的温度。
“好。”
林野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像松了口气,又像终于握紧了什么。
回到医院时,母亲正坐在病床边削苹果。
父亲睡着了,呼吸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
林野把补品递给母亲,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放进床头柜的抽屉,和其他药瓶摆在一起。
“今天跑车顺利吗?”
母亲的声音很轻,怕吵醒父亲,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些许疲惫。
“嗯,遇到个好活儿。”
林野帮母亲把掉在地上的头发捡起来,“下周可能要去邻市出趟车,能多赚点。”
母亲点点头,削苹果的手顿了顿,刀刃在果皮上划出均匀的弧线:“别太累,你爸这边有我呢。”
她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进盘子里,“你小时候总说,长大了要开最快的车,带我们去看世界。”
林野的喉咙突然发紧,他别过头看向窗外。
夜色中的城市像片灯海,车流在道路上汇成发光的河。
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出租车正行驶在其中,既平凡又特别,像一颗暂时蒙尘却依然在闪烁的星。
离开医院时,林野绕到停车场看了看自己的出租车。
月光洒在车顶上,把 “空车” 指示灯的绿光映得有些朦胧。
他拉开车门坐进去,没有发动引擎,只是静静地握着方向盘,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熟悉触感。
仪表盘上的时间跳到十点半,林野拿出手机,给赵峰发了条短信:“练习赛需要带什么?”
很快收到回复,只有两个字:“勇气。”
林野看着那两个字笑了,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敲击。
他想起张叔那只好眼里的光,想起赛道尽头的夕阳,想起自己踩下油门时,心脏与引擎同步跳动的频率。
发动汽车时,引擎的声音格外顺畅。
林野打了转向灯,汇入夜晚的车流,出租车的尾灯在黑暗中划出两道红色的光轨,像在书写一个未完待续的故事。
车窗外的风带着夏夜的温热,吹起林野额前的碎发。
他哼起了那首记不清歌词的摇滚乐,方向盘在手中转动,仿佛正驾驭着一辆冲向终点线的赛车,而前方,是等待被重新点燃的人生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