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间戏,罗刹局
声音自一方小小的傀儡戏台后传出,带着一丝谄媚。
朱雀大街,天子脚下,正是暮春时节。
人潮如织,车马如龙。
一方小小的傀儡戏台,就搭在街角最热闹的柳荫下。
台前围得水泄不通,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
“好一个《丹客行》!”
“这崔家班主,真是把太常寺那帮道貌岸然的方士给演活了!”
戏台后,崔清璃赤着双足,踩在咯吱作响的机关踏板上,十指如飞。
她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裙,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唇角却噙着一丝得意。
口中念念有词,声线却在须臾间变幻莫测。
时而是位高权重的太常寺卿,声调威严,却藏着一丝入骨的阴冷。
“金石为骨,丹砂为血,炼我‘玉修罗’,以卫圣朝!”
时而又是被投入丹炉的死士,嗓音凄厉,揉碎了绝望。
“我非妖魔!
我乃大唐子民!”
台上的两个傀儡,一个身穿官袍,面目模糊,另一个则被铁链捆缚,挣扎不休。
在她的操控下,官袍傀儡将另一个小人偶猛地按入一口小小的道具丹炉。
炉下红绸翻滚,是熊熊烈火。
崔清璃的声线陡然拔高,模仿着烈火烹油的滋滋声,又混杂着骨骼碎裂的脆响。
最后,一切归于沉寂。
官袍傀儡从丹炉中提溜出一个崭新的小人。
那小人白发赤瞳,关节僵硬,宛如一具精致的玉雕。
“哈哈哈哈!
玉修罗己成!
圣上千秋!
大唐万年!”
她用尖利刺耳的笑声,为这场“人世悲欢”画上句点。
台下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铜钱、碎银子,雨点般砸向台前的破锣。
崔清璃俯身,一边收拾着铜钱,一边媚笑着朝西方作揖。
“各位爷赏脸!
明日请早!
还是这出《丹客行》!”
她心里盘算着,今天的收入足够她去西市最好的酒楼,买一只肥美的烧鸡。
再给自己扯上二尺新布,做件像样点的衣裳。
洛阳的家是回不去了,但在这长安城,凭这手绝活,总不至于饿死。
就在她美滋滋地将铜钱串起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这出戏,编得不错。”
声音不响,周遭所有的嘈杂瞬间变成静音。
崔清璃动作一僵,抬头望去。
人群不知何时散开一条道,一个身穿锦斓袍的男人静静站在那里。
他面容俊美,气质却冷得像昆仑山的雪。
身后跟着两名佩刀的金吾卫,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煞气。
崔清璃心里咯噔一下。
她在长安混迹两年,最懂察言观色。
这人身上的华贵与煞气,绝非寻常百姓。
她立刻堆起最谄媚的笑容,那是在市井里磨炼出的生存本能。
“这位官爷,您说笑了。”
“小女子就是胡乱编排,混口饭吃。”
“当不得真的,当不得真。”
锦斓袍男人缓步上前,没有理会她的讨好,而是捻起那个白发赤瞳的傀儡。
“玉修罗?”
他的指腹摩挲着傀儡赤红的眼珠,眼神却令人不寒而栗。
“你倒是说说,这玉修罗的故事,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崔清璃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完了。
她知道自己这次玩脱了。
这出戏影射的,正是当朝最神秘、最忌讳的太常寺秘闻。
她也是从一个被太常寺赶出来的老方士酒后醉话里,才听得一鳞半爪。
本以为天子脚下,法不责众,借着傀儡戏说几句,没人会当真。
谁想,竟真的撞上了阎王。
“官爷……我……我这就是瞎编的……”她的声音开始发颤,口技再也模仿不出任何人的声线,只剩下她自己最原始的恐惧。
“为了吸引看客,就……就往离奇了编。”
“我发誓,我什么都不知道!”
锦斓袍男人没有看她,只是盯着手里的傀儡,仿佛在看一件心爱的艺术品。
“你很擅长模仿。”
他忽然说。
“刚才那太常寺卿的腔调,倒有几分本官的神韵。”
崔清璃的脑袋“嗡”地一声,如遭雷击。
本官?
太常寺卿?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青石板,不敢再有半分侥幸。
“大人饶命!
大人饶命!”
“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
小女子罪该万死!”
她想求饶,想活下去。
她还想吃那只肥美的烧鸡,想穿上新裁的衣裳。
男人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
“你的戏,本官很喜欢。”
“可惜,演得太真,就不是戏了。”
他将那傀儡随手一抛,如同丢弃一件垃圾。
“金吾卫。”
“以妖言惑众、诽谤朝廷命官之罪,将她打入诏狱。”
“是!”
两名金吾卫上前,冰冷的铁索瞬间锁住了崔清璃纤细的手腕。
她被粗暴地从地上拖起。
看客们早己散得一干二净,生怕沾染上分毫。
朱雀大街依旧繁华,车水马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只有那方小小的戏台,被踹得七零八落。
白发赤瞳的傀儡,静静躺在尘埃里,一只赤红的眼珠,正对着灰蒙蒙的天空。
诏狱。
长安城里,活人进去,死人出来的地方。
崔清璃被扔进了一间潮湿腥臭的牢房,蜷缩在角落的烂草堆里,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她知道,自己完了。
“咔哒。”
牢门再次被打开。
进来的不是狱卒,而是那位锦斓袍的太常寺卿。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在看一只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
“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崔清璃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求生的渴望。
“大人……您说……诏狱最底层,关押着一件‘东西’。”
男人缓缓踱步,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回响。
“那东西,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也是最失败的作品。”
“它力大无穷,不知疼痛,是最好的武器,代号‘柒’。”
“但因为一次丹药反噬,它失控了,屠尽了整个炼傀院。”
“如今,它心智尽丧,只剩下杀戮的本能,谁也无法靠近。”
崔清璃听得心惊肉跳,不明白他跟自己说这些做什么。
“本官听说,你擅长口技,能模仿百人声线?”
“是……是的……很好。”
男人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那笑容让她遍体生寒。
“我要你下去,用你的声音,唤醒它残存的一丝人性。”
“只要你能让它听从指令,本官不仅饶你不死,还奏请圣上,赐你丹书铁券,享一生富贵。”
这是活命的机会?
不,这是另一个地狱。
让她去接近一个屠尽炼傀院的怪物?
那不是让她去送死吗?
崔清璃的脑子飞速运转,寻找着任何一丝拒绝的可能。
但看着男人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她明白,自己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大人……我……我做不到……那东西会杀了我的!”
“由不得你。”
男人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彻底斩断了她的幻想。
“要么去,要么现在就死。”
他身后的金吾卫,抽出了腰间的佩刀,刀锋的寒意扑面而来。
崔清璃看着那泛着寒光的刀刃,求生的本能让她做出了唯一的选择。
“我去……我去!”
通往诏狱最底层的阶梯,又长又黑,仿佛通往九幽黄泉。
每往下走一步,空气里的血腥味就浓重一分。
还能听到一阵阵压抑的、不似人声的嘶吼。
像是野兽在磨牙,又像是金石在摩擦,刮得人耳膜生疼。
押送她的狱卒,在最后一层布满符文的铁门前停下了脚步,脸上全是无法掩饰的恐惧。
“就是这里了。”
一个老狱卒颤抖着说:“‘活阎王’就在里面。”
“姑娘,自求多福吧。”
沉重的铁门被打开一条缝。
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和丹药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崔清璃被狠狠推了进去。
“轰隆——”铁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
这里没有窗户,只有墙壁上两盏昏暗的油灯。
豆大的火苗在黑暗中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
死寂。
只有她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不。
还有别的声音。
“哗啦……哗啦……”是铁链拖过地面的声音,沉重而缓慢。
崔清璃僵在原地,不敢动弹,甚至不敢呼吸。
她顺着声音的源头,借着昏暗的灯光,缓缓看去。
牢房的中央,有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是一个人。
一个白发如雪的青年。
他上身***,肌肉线条流畅,充满了爆发性的力量。
身上缠绕着碗口粗的断裂铁链。
他低着头,长长的白发遮住了他的脸。
仿佛感受到了她的存在,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没有瞳孔。
那是一双,被鲜血浸透的,纯粹的赤红色眼睛。
人间戏终,罗刹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