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指尖，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删删改改，试图用最“客观”、“专业”的语言包裹那颗致命的毒药那个被刻意遗忘、带着FDA警告烙印的样本批次。
“...值得注意的是，在关键产品X-001的临床二期数据中，样本批次S-2023-Q4的数据完整性存在疑问。
该批次样本来源供应商曾收到FDA关于数据造假和样本污染的严重警告信（编号：FD-WL-2023-04567）。
尽管该批次数据未纳入最终疗效分析报告，但其潜在风险及对整体数据可靠性的影响，值得投资者高度警惕...”他反复咀嚼着这段文字。
客观吗？
专业吗？
字字属实。
但它像一把精心打磨的手术刀，精准地悬在星辉科技的大动脉上。
只等白焰一声令下，便会毫不留情地割下去。
他不是分析师，他是刽子手的文书。
窗外的城市己沉入霓虹闪烁的夜色。
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人，键盘敲击声在空旷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想起方晴，想起她那双充满信任和担忧的眼睛。
她正在追查磐石，追查的可能就是这份报告即将引爆的“星辉事件”。
而他，正在亲手为这场屠杀准备弹药。
手机屏幕亮起，是方晴的短信：“下班了吗？
我在老地方等你，必须谈谈。”
陆沉盯着那条信息，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良久，才沉重地敲下一个字：“好。”
“老地方”是他们大学时常去的一家小餐馆，烟火气十足，嘈杂却温暖。
此刻，这温暖却让陆沉感到窒息。
他推门进去，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方晴。
她面前放着一杯没动过的水，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盯着门口，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鹰。
陆沉在她对面坐下，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等很久了？”
方晴没笑，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他。
“磐石的项目，是不是星辉科技？”
她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陆沉的心猛地一沉，端起桌上的水杯猛灌了一口，试图掩饰内心的慌乱。
“嗯，刚接手，还在熟悉。”
他含糊道。
“熟悉？”
方晴冷笑一声，从包里拿出一份打印的资料，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熟悉这个吗？
星辉科技首席科学家李默，上周突然‘因个人原因’离职。
业内一点风声都没有！
我查到他离职前提交了一份内部报告，质疑X-001项目核心数据的可靠性！
报告第二天就被销毁了，李默本人现在联系不上！”
陆沉看着那份资料，上面有李默模糊的证件照和那份报告的摘要。
白焰给他的内部资料里，根本没有这份报告的存在！
磐石的能量，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
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还有这个！”
方晴又拿出一份文件，“我托国外的朋友查到的，FDA那份警告信，针对的就是星辉科技那个关键样本供应商！
磐石不可能不知道！
他们现在在二级市场做空星辉的头寸有多大，你知道吗？
那是天文数字！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养肥了再杀！”
方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她身体前倾，死死盯着陆沉的眼睛：“陆沉，你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
你那份报告里写了什么？
你是不是在帮他们找那个引爆点？！”
餐馆的嘈杂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方晴愤怒而痛心的质问在耳边轰鸣。
陆沉感到脸颊发烫，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
他不敢看方晴的眼睛，那里面有他曾经珍视的一切正首、理想、还有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
“我……”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我的报告……只是基于现有资料的分析……分析？”
方晴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引得邻桌的人侧目。
“陆沉！
你看着我！
你那份报告，是不是在给磐石递刀子？
是不是在帮他们合法地、‘专业’地坑杀那些相信星辉科技、相信未来的普通投资者？！”
她的眼眶红了，声音带着哽咽：“你忘了我们当初为什么学这个了吗？
你说过，你想用你的专业能力，让市场更透明，让投资更理性！
可现在呢？
你在干什么？
你在帮那些最贪婪的掠食者粉饰太平，给他们提供撕碎别人的武器！”
每一句话都像鞭子抽在陆沉心上。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也涌起一股压抑的怒火和屈辱：“你以为我想吗？！
方晴！
磐石是什么地方？
白焰是什么人？
我刚进去！
我能怎么办？
拒绝？
然后像李默一样‘消失’？
或者像你的线人一样‘意外’？！
我有什么选择？！”
“你有选择！”
方晴毫不退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你至少可以选择不成为帮凶！
你可以选择离开！
你可以选择告诉我真相！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专业分析’当遮羞布，在我面前装无辜！”
她指着那份报告摘要：“你这份报告一旦交上去，就是给星辉科技判了***！
给成千上万的散户判了***！
磐石会赚得盆满钵满，而你呢？
陆沉！
你的良心呢？
你的底线呢？
也被磐石的高薪和光环‘清盘’了吗？！”
“清盘”两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陆沉最后的伪装。
他想起白焰的话：“干净的灵魂？
那是第一个被系统识别并剔除的负资产。”
他感到一阵眩晕，仿佛看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被无形的绞盘撕裂、碾碎。
“我没有！”
他低吼出声，带着绝望的挣扎，“我没有！
我只是……只是写了事实！
那些数据是真的！
FDA警告信是真的！
样本批次有问题也是真的！
我……但你写的时机和目的呢？！”
方晴厉声质问，泪水终于滑落，“你明明知道磐石要干什么！
你这份报告，就是他们扣动扳机前最后校准的准星！
你是在用‘事实’当子弹！”
她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的水杯，狠狠摔在地上！
玻璃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餐馆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他们。
“陆沉！”
方晴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我宁愿你是个真小人，也不要你是个伪君子！
用专业当幌子的刽子手，比拿刀的更可耻！”
她抓起自己的包，最后看了陆沉一眼，那眼神充满了失望、痛苦和一种决绝的冰冷。
“你好自为之。
磐石的水，你趟定了。
但别指望我会陪你一起脏！”
说完，她转身冲出餐馆，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寒冷的夜色中。
陆沉僵在原地，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像。
脚下是碎裂的玻璃和水渍，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内心。
邻桌的窃窃私语和异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寒冷。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麻木地掏出来，是白焰发来的信息：白焰： 报告完成了吗？
明早九点，放我桌上。
简洁，冰冷，不容置疑。
陆沉看着那条信息，又低头看着地上那片狼藉的玻璃碎片。
碎片里映出他苍白而扭曲的脸，像一张被撕裂的面具。
他缓缓坐回椅子，打开笔记本电脑。
屏幕上，那份《星辉科技投资价值与风险评估报告》静静地躺在那里，标题冰冷而刺眼。
他移动鼠标，光标落在文档末尾。
手指僵硬地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行字：结论：基于上述分析，星辉科技核心产品X-001的临床数据可靠性存在重大疑问，其核心专利亦面临显著法律风险。
结合当前市场对其估值己充分反映甚至透支其乐观预期，建议投资者保持高度谨慎，警惕潜在的重大下行风险。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点击了“保存”。
文件保存成功的提示音，在死寂的餐馆角落里，微弱却清晰。
像一颗心脏停止跳动前的最后一声叹息。
他合上电脑，站起身。
没有再看地上的狼藉一眼，也没有理会周围的目光。
他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木偶，步履沉重地走出餐馆，走进外面那片更加冰冷、更加黑暗的夜色里。
报告完成了。
绞肉机的预热，结束了。
而他和方晴之间那条名为信任的纽带，也在那声玻璃碎裂的脆响中，彻底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