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那张泛黄的照片,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照片边缘的卷曲。
一夜未眠。
头痛像一只顽固的秃鹫,始终盘旋在他的颅骨深处,间歇性地俯冲下来,用冰冷的喙啄食他的神经。
威士忌和止痛药的效果越来越微弱,那张照片带来的寒意,如同附骨之疽,驱之不散。
照片上,童年自己的那双眼睛,空洞而绝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无声地回望着他。
另外两个孩子——缺门牙的傻笑男孩,怯生生抓着衣角的女孩——他们的面容模糊在泛黄的时光里,却像两根无形的刺,扎在他记忆的荒原上。
他们是谁?
他们现在在哪里?
他们是否还记得那个阳光看似明媚、却透着压抑的午后?
记得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记得……那口井?
“他还在井里……”这句话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恐惧依旧存在,像潜伏在阴影里的野兽,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燃的、近乎偏执的探究欲。
他必须找到源头。
必须知道是谁在向他投掷这颗来自深渊的石子,必须知道石子背后隐藏的真相。
手机屏幕亮起,打破了死寂。
是周扬。
林深几乎是立刻接通了电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周扬?”
“林总,”周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更多的是凝重,“城东分站附近的监控,我连夜找人调取了。”
林深的心提了起来:“怎么样?”
“情况……有点复杂。”
周扬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分站内部监控覆盖不全,前台待取区刚好是个死角。
早上开门前(大约六点),门口和内部的监控都没拍到有人放置那个文件袋。
袋子就像是……凭空出现在待取区的。”
凭空出现?
林深的心沉了下去。
这比他预想的还要棘手。
寄件人不仅心思缜密,而且对分站的环境极其熟悉,甚至可能利用了监控盲区。
“分站外面的街道监控呢?”
林深追问,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查了。”
周扬的声音低沉下去,“分站门口那条街,早上五点到七点这个时间段,车流人流都不多。
我按您说的特征,重点筛查了穿闪送制服、骑电动车、二十多岁、皮肤有点黑、带外地口音的年轻男性。
符合特征的……一共有三个。”
林深屏住呼吸。
“第一个,六点十分左右经过,但他在路口就拐弯了,没进分站那条巷子。”
“第二个,六点二十五分左右在分站门口停留了大概两分钟,像是在等人或者看手机,但没见他从车上拿东西下来,也没进分站。”
“第三个,”周扬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异样,“六点西十分左右,骑着车首接进了分站那条巷子。
大概六点西十三分,他空着手从巷子里出来,骑车离开了。”
“就是他!”
林深几乎可以肯定,“能看清他的脸吗?
或者车牌?”
“问题就在这里,林总。”
周扬的语气充满了挫败感,“巷子口的监控探头角度偏高,而且早上光线不太好。
这个人的脸一首压得很低,戴着一顶很普通的黑色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根本看不清五官。
他的电动车……没有牌照,或者牌照被什么东西故意挡住了,只能看出是一辆很常见的蓝色电动车,型号都看不清。”
鸭舌帽?
无牌电动车?
林深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反侦察意识极强。
“巷子另一头有出口吗?
或者他离开后的轨迹?”
林深不甘心地追问。
“巷子是死胡同,只有分站一个出入口。
他离开巷子后,拐进了主路,但主路上车流开始增多,监控追踪了几百米,在一个十字路口,他跟一辆大货车并行了一段,然后就……消失了。
可能是拐进了没有监控的小路,也可能是混入了车流,无法再精确锁定。”
周扬的声音带着歉意,“林总,线索……到这里就断了。”
断了。
林深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冰冷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城东分站,无人认领的幽灵包裹,一个戴着鸭舌帽、如同鬼魅般消失在监控里的送件人。
对方就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无迹可寻。
“那个前台小妹呢?”
林深没有放弃,“她有没有可能看到什么?
或者听到什么?”
“我联系过分站了,”周扬回答,“前台小妹叫刘小慧,她说早上七点开门时,那个牛皮纸袋就己经放在待取区了,她完全不知道是谁放的。
她也回忆不起有什么特别的人在那段时间在门口徘徊。
分站其他员工也表示没注意到异常。”
沉默在电话两端蔓延。
只有林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林总,”周扬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个文件袋……里面到底是什么?
您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需要我……没什么。”
林深打断他,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疏离,“一份无关紧要的东西,只是寄件方式有点奇怪,我好奇而己。
这件事到此为止,你辛苦了,后续不用再跟进了。”
“……好的,林总。”
周扬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困惑和一丝担忧,但他没有再多问。
作为林深多年的助理,他深知老板的脾气,有些界限不能逾越。
挂断电话,林深将手机重重地拍在桌面上。
书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和窗外城市遥远的喧嚣。
线索断了。
那个神秘的寄件人,像一缕青烟,在他即将触碰到的时候,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困在巨大玻璃迷宫里的囚徒,明明能看到出口的方向,却被无数冰冷的镜面折射,找不到真正的路径。
他再次拿起那张照片。
冰冷的感觉顺着指尖蔓延。
照片里的老屋,歪脖子树,三个孩子……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地方——他的童年,那个被他亲手删除、埋葬的地方。
城东的线索断了,但或许……源头就在那里?
在那个他毫无印象的“故乡”?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清河镇!
照片背景里的老屋风格,还有那棵特征鲜明的歪脖子老槐树,都指向他模糊听母亲提起过的老家——清河镇。
一个在他记忆中完全空白的地方。
他立刻打开电脑,在搜索引擎里输入“清河镇”。
页面跳转,信息寥寥。
那是一个位于邻省山区的偏远小镇,距离他现在所在的城市有近三百公里。
网上能找到的只有一些零星的旅游攻略和过时的乡镇介绍,图片陈旧,信息模糊。
他尝试搜索“清河镇 老槐树”、“清河镇 老屋”,结果更是寥寥无几。
互联网的光鲜触角,似乎并未深入到这个偏僻的角落。
难道要亲自去一趟?
这个念头让林深的心脏猛地一跳。
三百公里,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寻找一段被自己亲手抹去的过去?
这听起来既疯狂又危险。
那个寄件人既然能精准地找到他,是否也正在那里等着他?
或者,那里本身就隐藏着更大的危险?
犹豫间,书桌上的座机突然响了起来,尖锐的***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林深皱了皱眉,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母亲。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才拿起听筒:“妈?”
“深深啊,”母亲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贯的温柔,但林深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在忙吗?”
“还好,刚开完一个电话会。”
林深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怎么了?
有事吗?”
“没什么大事,”母亲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就是……你爸昨晚又梦到老家了,梦到清河镇的老房子,还有……那棵老槐树。
他醒了之后,情绪有点不太好,念叨着说想回去看看。”
老槐树!
林深的心猛地一沉,握着听筒的手指瞬间收紧。
照片里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形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父亲怎么会突然梦到它?
是巧合?
还是……“回清河镇?”
林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怎么突然想回去?
那边不是早就没什么人了吗?”
“是啊,老房子估计都塌了。”
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叹息,“但你爸年纪大了,最近总是想起以前的事……他说,那是根,总得回去看一眼,心里才踏实。”
她又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深深,你……最近还好吗?
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
林深的心跳漏了一拍。
母亲最后那句话,问得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试探。
“奇怪的事?
没有啊。”
林深矢口否认,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妈,你怎么这么问?”
“哦,没什么,没什么。”
母亲连忙说道,语气有些慌乱,“就是……随便问问。
你爸老做梦,我也跟着胡思乱想。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似乎想转移话题,“对了,苏瑾最近怎么样?
你们……妈,”林深打断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个念头迅速成形,“爸既然想回去看看,那就回去一趟吧。
我最近项目正好告一段落,有点时间,我陪你们一起去。”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林深能听到母亲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你……你要陪我们去?”
母亲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讶和……一丝抗拒?
“不用了,深深,你工作那么忙,我们老两口自己去就行,就当散散心……妈,”林深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我很久没休过假了,正好也想出去走走。
清河镇……我也该回去看看了。
就这么定了,我安排一下行程,过两天就出发。”
“可是……”母亲还想说什么。
“没什么可是的,妈。”
林深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力量,“你和爸准备一下,等我通知。”
挂断电话,林深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手心里全是冷汗。
母亲的反应……太奇怪了。
那种慌乱,那种抗拒,绝不是单纯的担心他工作忙。
她似乎在害怕什么?
害怕他回去?
害怕他……想起什么?
清河镇,老槐树,父亲莫名的梦境,母亲反常的态度……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网,将那个他试图遗忘的地方,重新拉回到他的面前,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他低头,再次看向桌上的照片。
童年自己的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在无声地催促着他。
深渊的回响,正指引着他,一步步走向那个被遗忘的源头。
而前方等待他的,究竟是尘封的真相,还是更深的陷阱?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助理周扬的电话。
“周扬,帮我订两张最快去邻省云山市的高铁票。
另外,查一下清河镇的具***置、交通情况,还有……镇上或者附近有没有还在营业的旅馆。
对,尽快。”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件事,同样保密。”
放下手机,林深走到落地窗前。
阳光刺眼,城市在脚下喧嚣。
但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三百公里的距离,投向了那个隐藏在群山褶皱中、名为“清河”的寂静小镇。
遗忘的堤坝,裂痕正在扩大。
而他,即将踏入那片被岁月和手术刀共同掩埋的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