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战机引擎轰鸣声是这里永恒的背景音，初来时令人心惊，几天下来，沈清婉竟也生出几分麻木。
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警戒线风波”己过去一周。
宣传干事小张成了项目组和基地之间的主要联络人，顾淮舟再未露面，仿佛那天的相遇只是沈清婉高度紧张下的一场幻觉。
但“顾队”这个名字，却如同无形的烙印，时不时在基地官兵的交谈中被提及，伴随着敬畏的语气和“魔鬼训练”、“空中尖刀”之类的字眼，不断强化着他在沈清婉心中的形象——一个遥远、冷硬、活在惊涛骇浪边缘的男人。
沈清婉很快调整好状态，投入到紧张的调研中。
她带着团队走访了机务中队、地勤保障部门，参观了荣誉室，甚至被允许在安全距离外观看了一场飞行训练。
震耳欲聋的引擎声、战机刺破苍穹的凌厉姿态、飞行员头盔下坚毅的眼神……这些强烈的视觉冲击和感官体验，不断***着她的创作神经。
速写本上迅速填满了各种草图：专注检修的机务兵满是油污的手、地勤人员引导战机时标准有力的手势、飞行员走向座舱时挺拔如松的背影……她的画笔，开始尝试捕捉这片铁血雄浑背后的温度与灵魂。
然而，项目推进的核心难点，恰恰落在了顾淮舟的特战飞行中队。
他们是基地的刀尖，执行的任务往往涉密等级高、风险极大。
宣传干事小张面露难色：“沈总监，关于特战中队的素材……顾队那边，恐怕需要您亲自去沟通协调。
他要求非常严格，任何涉及他们中队的创作内容，都必须经过他本人亲自审核，而且……尺度很难把握。”
沈清婉的心微微一沉。
亲自面对顾淮舟？
那个眼神能冻死人的顾上校？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天被他目光锁定时的冰冷触感。
“好，我知道了。
麻烦你帮我约一下顾队的时间。”
她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抗拒，语气平静。
为了项目，她别无选择。
会面被安排在基地一个小型而简朴的作战会议室。
沈清婉提前十分钟到达，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厚重的门。
顾淮舟己经在了。
他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辽阔的机场和更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
他穿着笔挺的夏季常服，深蓝色的军装衬得他肩背更加宽阔挺拔，金色的肩章和资历章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岳，隔绝了窗外炽热的阳光与室内的空气。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
依旧是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只是此刻刮得很干净，没有油污，眼神依旧锐利，却少了几分训练场归来的硝烟火气，多了几分属于高级军官的深沉与审视。
他的目光落在沈清婉身上，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温度，只有纯粹的公事评估。
“顾队，您好。
我是‘海疆卫士’项目的负责人，沈清婉。”
沈清婉压下心头那点不自在，走上前，伸出手，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专业而从容。
她今天特意穿了一身干练的烟灰色套装，长发一丝不苟地挽起，试图在气势上不落下风。
顾淮舟的目光在她伸出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只手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与他布满薄茧、骨节分明的大手形成鲜明对比。
他并没有立刻握住，而是微微颔首：“沈总监。
坐。”
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他绕过会议桌，在主位坐下，姿态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端正与掌控感。
沈清婉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收回，在他指定的客位坐下。
会议桌宽大冰冷，仿佛一道无形的鸿沟。
“关于贵中队的创作素材，我们希望能深入了解飞行员们日常训练、生活，捕捉一些真实感人的细节……” 沈清婉打开项目策划书，条理清晰地阐述构想，尽量避开那些可能涉密的核心内容，着重强调“展现军人精神风貌”、“传递家国情怀”的立意。
顾淮舟安静地听着，手指在光滑的会议桌面上无意识地、极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策划书上，偶尔抬起，扫过沈清婉的脸。
那目光带着一种穿透力，仿佛在评估她话语的可信度和项目的潜在风险。
他极少插话，但每次开口，问题都首击核心：“具体涉及哪些训练场景？”
“人物肖像采用何种形式？
写实还是艺术加工？
尺度如何界定？”
“如何确保不泄露任何可能被分析利用的战术细节？”
“采访提纲需要提前一周报审，所有录音录像资料必须由我方人员在场监督，且最终剪辑权在我方。”
他的要求严苛到近乎不近人情，每一个字都透露出对保密工作近乎偏执的重视和对沈清婉这些“地方人员”本能的不信任。
沈清婉准备好的许多“艺术构想”在他冰冷的逻辑和条例面前，显得苍白而无力。
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清婉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后背甚至渗出了一层薄汗。
她试图争取：“顾队，艺术创作需要一定的空间和灵感捕捉的即时性，太严格的流程可能会限制……这里是部队，沈总监。”
顾淮舟打断她，语气没有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安全是底线，纪律是生命线。
没有‘可能’和‘大概’。
一切，必须按规矩办。”
他拿起桌上的钢笔，在策划书的几页上快速划了几道，“这些部分，涉及具体战术动作描述，全部删除。
这些模糊的‘感人细节’提法，需要具体化，并提供可操作的审核方案。”
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像刀子刮在沈清婉的心上。
她看着自己精心准备的策划被毫不留情地删改，一股委屈和不服输的倔强悄然升起。
她抬起头，迎上顾淮舟深海般的眼眸，试图在里面找到一丝通融的可能，但看到的只有一片坚冰。
“我明白了。”
沈清婉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平静，但指尖却微微掐进了掌心，“我们会按照您的要求重新调整方案，提交详细的内容清单和采访流程。”
顾淮舟似乎对她干脆的应承有些意外，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几秒。
眼前的女子，明明看起来温婉得像江南最柔弱的柳枝，此刻眼神里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这种反差，让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波动。
“嗯。”
他收回目光，合上策划书，“具体的对接，由小张负责。
所有最终呈交的作品，我需要最后审核签字。”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带来无形的压迫感，“没有其他问题的话，沈总监可以回去修改了。”
送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沈清婉也站起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走到门口时，她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了一句：“顾队，我们只是想用艺术的方式，让更多人看到，守护这片深蓝的人，也是有血有肉、有笑有泪的普通人。”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顾淮舟耳中。
顾淮舟站在窗边的身影似乎僵了一下，没有回应。
沈清婉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走廊的光线明亮许多，她深吸一口气，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桎梏。
刚才那番话，是她一时冲动，带着点赌气的成分。
她不知道顾淮舟会怎么想，也许会觉得她幼稚可笑。
会议室内，顾淮舟依旧站在窗边，目光投向远处正在滑行准备起飞的战机。
引擎的轰鸣声隔着玻璃隐隐传来。
沈清婉最后那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他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
“有血有肉、有笑有泪的普通人……”他冷硬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抿了一下。
普通人？
他早己忘记自己上一次像“普通人”一样放松地笑是什么时候。
他的世界只有任务、责任、风险和钢铁般的纪律。
那些所谓的“笑与泪”，在生与死的考验面前，显得如此奢侈和……脆弱。
他抬手，无意识地按了按作训服下，左臂靠近肩膀处一道被衣料遮掩的旧伤疤。
那是几年前一次低空突防时，被飞溅的弹片划伤的。
疼痛早己麻木，留下的只有疤痕和更深的警惕。
这个来自江南水乡、眼神清澈却带着倔强的画家，试图用她的画笔，描绘他和他队员们盔甲之下的柔软。
这想法本身，在他眼中，就带着一种天真的危险。
然而，心底深处某个被层层冰封的角落，似乎被那句“有血有肉”轻轻触动了一下，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
很陌生，也很……不受控制。
他皱紧眉头，将那一丝异样强行压下。
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硬：“小张，跟进好‘海疆卫士’项目组，所有流程必须严格执行，不得有任何疏漏。”
电话那头传来小张响亮的应答。
顾淮舟放下电话，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辽阔的海天。
那片深蓝，是他用生命守护的疆域，也是隔绝他与“普通人”世界的天堑。
那个叫沈清婉的女人和她天真的画笔，不过是这片惊涛骇浪边缘，一朵偶然被风卷起的、无关紧要的浪花。
只是，这朵浪花，似乎比他预想的，要更……顽固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