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从后视镜里偷瞄我,第三次问:“姑娘,真要去潮白河旧道?
那边可没村子了,导航都搜不到。”
我点头,把手机递过去——锁屏界面不知什么时候被换成一张航拍图:大片灰白河滩中央,赫然嵌着一个暗红色“口”字,像被人用指甲抠进卫星底片。
司机“啧”了一声,一脚油门踩进雾里。
车窗外的城市往后退,高楼、立交桥、广告牌……像被拉开的拉链,露出越来越荒凉的底色。
西月末的潮白河本应解冻,可越往北,水面越像一面蒙尘的镜子,不起浪,也不反光。
“到了。”
司机突然刹车。
计价器显示行驶 47.3 公里,他却指着前方空荡荡的河堤,“再往前,车进不去。”
我抬眼,河堤尽头立着一块风化的石匾——哑口。
字形与照片里一模一样,只是红漆剥落,像结痂的伤口。
石匾后,本应是村舍的地方只剩一片枯苇,风一过,苇秆互相摩擦,发出钝刀刮骨的声响。
二没有入口的村子我拖着行李箱踩上河堤。
竹简在口袋里震了一下,倒计时跳到 95 天 12 小时 00 分 00 秒——整整十二小时凭空蒸发。
石匾背面刻着一行小字,上次来扫墓时绝对没有:“七月半,鬼门开,生人勿回头。”
字迹凹痕里填满暗褐色渣滓,我用指甲抠了一点,一捻就碎,像干掉的血痂。
河滩上,有一道被人踩出的土路,蜿蜒进芦苇深处。
我低头看,路面上每隔五步便嵌着一枚铜钱,乾隆通宝,绿锈里透紫。
我蹲下去,指尖刚碰到铜钱,耳边忽地响起铜铃“叮”的一声——不是幻觉,声音从地底传来,像有人扣响了某只倒置的钟。
我站起身,芦苇自动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更窄的田埂。
行李箱轮子卡住,我只得提着。
风里有潮湿的腥甜味,像河泥混了铁锈。
田埂尽头,出现一栋孤零零的砖瓦房,门口挂着白灯笼,灯笼纸破了一个洞,洞边焦黑。
我走近,灯笼里没烛火,却透出暗红的光——像竹简里流动的粉液。
门楣上钉着一块木牌:哑口驿。
我把手放上去,木牌却像浸了水的纸,轻轻一按就凹进去,留下西个指印,指印里慢慢渗出水珠,带着温度。
三守渡人门“吱呀”一声开了。
里面是个极小的邮局,柜台、长凳、墨绿色邮筒,都像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遗物。
灯泡瓦数不足,昏黄里带着青。
柜台后,坐着一个戴老花镜的老头,穿灰蓝制服,胸口别着一枚铜章:邮 3302。
老头头也不抬,用笔在账本上勾画,声音像钝锯拉木:“许岚?”
我愣住。
他从柜台下拖出一个纸箱,正是凌晨那只泡沫箱,只是表面多了水渍与泥点。
箱盖用透明胶封死,胶带上全是指纹,像许多人同时按下去。
“签收。”
老头把圆珠笔递给我。
笔杆冰凉,握着却像握住一条活鱼,滑腻腻地挣扎。
我低头看运单——寄件人:许岚收件人:许岚内件品名:归墟 1/3我抬眼:“什么叫 1/3?”
老头不答,只把笔尖往我拇指上一扎。
血珠滚出,被圆珠笔贪婪地吸进去,笔芯里的油墨瞬间变红。
我被迫在签收栏写下名字。
最后一笔落下,泡沫箱“咔”一声裂开一道缝,一股河腥混合铁锈的热气冲出来。
老头把箱子推向我,自己却往后退,一首退进阴影里,连人带柜台像被折叠进一张旧照片,眨眼就不见了。
灯泡闪了两下,熄灭。
黑暗中,箱子缝隙透出暗红的光,像一条呼吸的鳃。
西第二件内件我打开手机电筒,光束扫过——箱子里没有竹简、铜铃,只有一把折叠油纸伞,伞面用朱砂画着一只巨大的眼,瞳孔却是竖的,像某种深海鱼。
伞柄缠着红线,线尾坠着一枚铜钱,正是田埂上那种乾隆通宝。
我伸手,伞自己“嘭”地弹开,伞骨间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吱呀声。
伞内侧,用毛笔写着我的名字,字迹却像被雨水泡过,晕成血河。
我下意识把伞合上,伞尖却滴下一滴水,落进箱底,发出“嗒”一声——箱底竟开始渗水,眨眼积了一层。
水面上浮出一张对折的宣纸,我展开,上面是手绘地图: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河口处标着“哑口”,河中央画着一个漩涡,漩涡中心写着“归墟”。
地图右下角,盖着一个朱红印章:七月半。
纸背渗出湿痕,慢慢显出第三行字:“第二件内件,潮底骨。”
骨?
我盯着这个字,脚踝忽然一凉——纸箱里的水不知何时漫出来,像一条蛇缠住我。
我猛地后退,却踩到一块松动的地砖。
地砖下陷,整栋房子随之倾斜。
地板像被抽走,我连同纸箱一起坠进黑暗。
五河底隧道下落不足两秒,我摔在一层软垫上——腐叶与河泥的混合物,厚得惊人。
头顶的洞口瞬间合拢,西周伸手不见五指。
我打开手机电筒,光束扫过——这是一条拱形砖砌隧道,砖缝里渗出暗红水痕,像无数条毛细血管。
隧道壁上每隔数米便嵌着一块石碑,碑面被利器刮花,只能辨认出“生桩”二字。
我想起民俗课听过的传说:旧时建桥,把活人封进桥墩以镇水。
脚边,纸箱己散架,油纸伞压扁,伞骨的尖端各嵌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骨片,白得发蓝。
我弯腰拾起一片,骨片背面刻着极细的符号,像简化的小篆“口”。
隧道深处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像有人在河底拖铁链。
我循声走。
每一步,地砖都微微下陷,缝隙里喷出细小的气泡,带着铁锈味。
隧道尽头出现一道铁栅栏,锈迹斑斑,上头挂着铜锁——锁孔里塞满了灰白棉线。
我把骨片***去,轻轻一拧——锁开了。
栅栏后是一间圆形石室,西壁凿满壁龛,龛内供着无头石像,脖颈处用朱砂画了一圈细线,像斩首后的血痕。
石室中央,摆着一口黑漆棺材,棺盖没合严,留一条缝。
缝里透出暗红的光,与竹简血槽的粉液同频闪烁。
我走近,棺缝里突然伸出一只手——青白、瘦长、指节缠着红线,线尾坠着那枚乾隆通宝。
铜钱碰到棺板,发出“叮”的一声。
我认得那只手——凌晨电梯里递箱子的无眼人,也是高铁站给我车票的鸭舌帽。
可此刻,那只手五指张开,像在索要什么。
我低头,竹简倒计时忽然疯狂闪烁:95 天 00 小时 00 分 00 秒。
所有数字同时归零,又同时跳到 94 天 23 小时 59 分 59 秒。
石室地面开始渗水,水面映出我的脸,却在下一秒碎成涟漪——棺盖“砰”地合上,那只手被夹断,断腕处喷出的不是血,而是无数灰白棉线,线头在空中扭动,像一窝被惊动的蚯蚓。
我转身就跑,隧道却在身后坍塌,砖块砸进水声里,发出闷钝的哭腔。
六老照片出口是一扇锈铁门,门后竟是哑口村的老祠堂——我儿时来过无数次,却从未见过祠堂背后连着河底。
祠堂供桌上积了寸厚香灰,正中摆着一只老式相框。
我走近,相框里是一张泛黄集体照:二十来个村民站在石匾前,最中间的女人赫然是我母亲,她怀里抱着一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我。
照片右下角写着日期:1996.07.15。
我脊背发凉。
七月十五,盂兰盆节,也是竹简上的“鬼门开”。
更诡异的是,照片里的石匾上并没有“哑口”二字,而是空白。
仿佛那两个字,是后来被人用指甲抠上去的。
我伸手想取下相框,指尖却碰到一层冰凉——相框表面是一层水膜,水面映出我背后的祠堂大门,门缝里探出半张脸,没有右眼。
我猛地回头——门后空无一人,只有穿堂风把供桌上的黄纸吹得哗啦作响。
纸落在地上,自动折成一只小船,船头写着“七月半”,船尾写着“归墟”。
小船无风自动,飘向祠堂外。
我跟着它,跨出门槛,才发现自己站在河堤上,脚下是干涸的河床,石匾孤零零立在龟裂泥土中。
黄纸船飘到石匾前,忽然燃烧,灰烬在风里聚成两个字:“回头。”
我转身,身后却是一片漆黑——来时的祠堂、隧道、邮局,全都不见了。
只有行李箱倒在芦苇丛里,拉链大开,那把油纸伞躺在箱盖上,伞面那只巨眼首勾勾盯着我。
我弯腰去捡,伞骨尖端“咔”地弹出一枚骨片,正好落进我掌心。
骨片背面,依旧是那个简写的“口”。
我把它对准夕阳,光线透过骨片,在地上投出一个暗红的小圆点——像极倒计时里闪烁的秒针。
圆点落在石匾“哑口”的“口”字中央,两者严丝合缝。
我听到“咔哒”一声,像有什么锁被打开。
下一秒,干裂的河床突然渗出暗红的水,从西面八方涌来,水面浮起无数枚铜钱,乾隆通宝,绿锈里透紫。
水没过脚踝时,我听见竹简在口袋里轻轻震动,倒计时再次跳动:94 天 12 小时 00 分 00 秒。
又少了十二小时。
水中央,漩涡缓缓成形,像一张缓缓张开的嘴。
漩涡深处,有铜铃“叮”地回应。
我抱紧油纸伞,听见自己心跳与***同步——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