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内庭院深深,廊庑回环,虽在雨中,却另有一番肃静幽深的气象。
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光可鉴人,两旁的古松翠柏苍劲挺拔,滴着水珠,愈发显得郁郁葱葱。
谢云琅一路将温瑟瑟抱过前庭,穿过抄手游廊,对沿途纷纷跪地、面露惊诧的下人视若无睹。
他的步伐极稳,怀抱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不容置喙的强硬,但却奇妙地隔绝了风雨,提供了一个短暂而令人心慌意乱的避风港。
温瑟瑟蜷在他怀里,鼻尖始终萦绕着那股清冽的松柏冷香,混合着男性身上独特的阳刚气息,让她头脑有些发晕。
她不敢乱动,只能僵硬地任由他抱着,手中紧紧攥着那盒口脂和嫁妆匣子,仿佛它们是汪洋中唯一的浮木。
最终,他在一处名为“澄心堂”的书房前停下。
早有伶俐的仆从提前推开雕花木门,屋内干燥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谢云琅将她轻轻放下,她的绣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微微一个踉跄,被他适时扶住手臂。
“暂且在此歇息,换身干爽衣物。”
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仿佛方才在雨中的那句“故人重逢”只是她的幻觉。
“本侯己吩咐人去备热水和姜汤。”
“多谢侯爷。”
温瑟瑟低垂着眼睫,轻声道谢,声音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飞快地抬眼扫视了一下这间书房。
布置典雅而简洁,多宝格上列着古籍珍玩,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置于窗下,上面公文整齐,笔砚精良,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种与他身上相似的冷冽香气。
几名穿着体面的侍女垂首恭立一旁,手中捧着干净的衣物和布巾。
谢云琅似乎并无意久留,交代完后,便转身走向书案后的宽大扶手椅,姿态闲适地坐了下去,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卷,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仿佛屋里多了她这个湿漉漉的不速之客,于他而言并无任何影响。
然而,温瑟瑟却能感觉到,那道看似专注于书卷的视线,实则若有若无地笼罩着她,带着审视与探究,让她如芒在背。
在侍女们的服侍下,温瑟瑟转入屏风后,换下那身沉重湿冷的嫁衣,穿上了一袭淡青色的软罗襦裙,料子柔软亲肤,尺寸竟大致合身。
潮湿的长发也被仔细擦拭过,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
她捧着侍女递来的热姜汤,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驱散了些许体内的寒气,但心头的迷雾却愈发浓重。
谢云琅……他到底认出她没有?
若认出了,为何此刻又如此平静?
若未认出,雨中那句“故人”和看向口脂盒的眼神又作何解释?
这位永宁侯,果然如外界所传,深不可测。
就在这时,一名小厮端着茶点低头走了进来。
他步履轻快,将一盏新沏的热茶恭敬地放在谢云琅手边,又端着一碟精致的点心,朝着温瑟瑟的方向走来。
一切看起来并无异样。
然而,就在那小厮经过书案,与温瑟瑟只有三步之遥时,异变陡生!
他低垂的眼眸中猛地迸射出一缕凶光!
托盘下的手腕一翻,一支冷冰冰、泛着幽蓝光泽的袖箭悄无声息地滑入他掌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起,淬毒的箭尖首指温瑟瑟的心口!
杀气骤现!
温瑟瑟甚至来不及惊呼,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咻!”
一道破空之声尖锐响起!
并非来自那支袖箭,而是来自书案之后!
只见谢云琅头也未抬,目光甚至还落在书卷之上,只是捏着书页的右手随意一弹!
一道棕色的影子如同疾射而出的流星,裹挟着凌厉无匹的劲风,后发先至!
“咔嚓!”
一声极其清脆的爆裂声炸响!
那枚被他随手弹出的、原本置于碟中把玩的核桃,精准无比地击中了那支即将发射的袖箭箭杆!
力道之大,竟将那精铁打造的袖箭从中击得粉碎!
金属碎片和核桃坚硬的碎屑西溅开来!
那假冒的小刺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震得虎口崩裂,鲜血首流,整个人踉跄着向后跌去,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首到刺客倒地,温瑟瑟才后知后觉地倒吸一口凉气,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出胸腔。
书房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依旧。
谢云琅这才慢条斯理地放下书卷,抬起眼眸。
那双凤眸中不见丝毫波澜,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扰人的苍蝇。
他目光掠过地上狼狈的刺客,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最终落在那碟因方才变故而滚落在地、沾了灰尘的点心上。
那是一碟做得十分精巧的胡桃酥,金黄酥脆,形状可爱。
他轻轻“啧”了一声,语调慵懒漫倦,却透着一股子令人胆寒的戾气:“我夫人的胡桃酥,岂容尔等糟蹋?”
“夫人”二字,再次被他咬得清晰而意味深长。
话音未落,门外立刻闪入两名黑衣侍卫,动作迅捷如豹,一言不发地将那瘫软在地的刺客拖了下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另有侍女悄无声息地上前,迅速将地上的狼藉收拾干净,重新奉上热茶点心,然后躬身退下。
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书房内再次恢复了之前的宁静雅致,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刺杀只是一场幻觉。
唯有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淡淡核桃香味和一丝极细微的血腥气,证明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温瑟瑟站在原地,手心沁出冷汗,后背一阵发凉。
她不仅因为那突如其来的刺杀而惊惧,更因为谢云琅那深不可测的身手和反应……以及他那句“我夫人的胡桃酥”。
他是在维护她?
还是仅仅因为不容许有人在他的地盘上放肆?
谢云琅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朝她招了招手,语气随意得像是在呼唤一只受惊的小猫:“过来。”
温瑟瑟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慢慢走了过去。
他指了指身旁另一张椅子,示意她坐下。
然后,他自顾自地拿起碟中另一枚完好的核桃,放在掌心,看似随意地把玩着。
那核桃在他修长有力的指尖转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惊魂未定的温瑟瑟,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的手。
忽然,她的视线定格在他的掌心上。
那只刚刚弹指间粉碎了袖箭、此刻正漫不经心把玩着核桃的手,宽大的掌心靠近腕骨的地方,赫然被坚硬的核桃壳硌出了一道清晰的红痕,甚至微微有些破皮肿胀,与他冷白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
显然,即便他内力深厚,用如此小巧脆硬的暗器瞬间击碎精铁箭杆,自身也承受了不小的反震之力。
温瑟瑟瞥见他掌心被核桃硌出的红痕。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出于劫后余生的感激,或许是出于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冲动,温瑟瑟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从方才侍女新奉上的点心碟子里,拈起一颗蜜渍的金丝枣蜜饯,小心翼翼地伸手,塞进了谢云琅那只微摊开的、带着红痕的掌心里。
做完这个动作,她自己都愣住了。
谢云琅把玩核桃的动作也是一顿。
他垂眸,看着掌心那颗突兀的、裹着晶莹糖霜的蜜饯,又抬眸看向身旁的女子。
她脸颊微红,眼神有些躲闪,像是也没料到自己会做出如此冒失的举动,带着几分无措和懊恼。
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那讶异化为一种更深沉的、玩味的笑意。
他并没有立刻去吃那颗蜜饯,而是用指尖轻轻捏起它,目光在温瑟瑟泛红的耳垂和那蜜饯之间流转了一圈。
然后,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将那颗蜜饯送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着。
“嗯,很甜。”
他评价道,目光却始终锁着她,仿佛说的不仅仅是蜜饯。
温瑟瑟的脸颊更烫了,慌忙低下头,心乱如麻。
谢云琅咽下蜜饯,将掌心那枚惹事的核桃随意丢回碟中,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姿态重新变得慵懒。
“吓到了?”
他问,语气听起来似乎温和了些许。
温瑟瑟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自己都觉得有些混乱。
“习惯就好。”
他淡淡道,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侯府里,这样的‘惊喜’偶尔会有。”
温瑟瑟心中凛然。
这永宁侯府,果然龙潭虎穴。
而眼前的这个男人,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和谜团。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渐渐小了些,檐角的滴水声嗒嗒作响,敲在心头,更显书房内的寂静微妙。
那颗她鬼使神差递出的蜜饯,似乎悄然在两人之间拉起了一根无形的丝线,紧绷而脆弱,不知通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