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的土坯房里,孟老太太用粗布裹住女婴,叹息:“是个女娃。”
孟母瘫在草席上,望着从屋顶瓦缝漏下的月光,泪水洇湿了枕角。
灶台边的孟父攥着旱烟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低着头,如一尊石像,灶膛里的火苗忽明忽暗,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泥墙上。
这年头的日子,比黄连还苦上三分。
七岁的大女儿孟篮日日出去捡柴,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指节处磨出薄茧,五岁的儿子孟栓瘦得像根竹竿,衣裳补丁摞着补丁,风一吹仿佛就能倒地不起。
去年蝗灾过后,地里连草根都被扒净。
日军侵略者自己国家的消息隔三岔五传来,村口的槐树上总挂着传单残片。
孟家屋后的榆树林被征去修工事,连门板都被捐去做了担架,夜里风灌进来时,孟父只能用稻草帘子堵门缝,帘子上的破洞漏着月光,像撒了一地碎银。
“多一张嘴,就多一个阎王爷催命的债啊!”
孟老太太唉声叹气的说。
孟父一个汉子无可奈何,狠狠吸了口旱烟,烟雾在昏暗的屋内弥漫开来。
将旱烟杆在鞋底敲了敲,他缓缓起身,声音低沉却透着决绝:“孩子送人吧……”咬着牙说:“留着也是跟着咱们一起受苦,要是能遇到好人家,……还能有条活路。”
大人没吃的,哪有奶水喂孩子,看着碎布缝的襁褓里的女儿,孟母颤抖着将女婴塞进竹篮,用破棉絮裹紧,仿佛那是一团随时会散落的云絮:“送到村后大路边吧……,兴许有过路善心人收留。”
话没说完己是泪流满面。
天将明未明,孟老太太踉跄着把竹篮搁在路边,想了想,又用碎石圈成一圈,垒个石窝子。
转身时,槐树后,眼泪汪汪的孟篮瘦弱的身影像风中的芦苇。
前半晌,邻居韩奶奶抱着娃儿闯进门,怀里的糙米簌簌往下漏:“多好的孩子,好歹是条命!
天罚咱受着,不能作孽啊!”
米粒里混着糠壳,孟母捧着碗,眼泪首往碗里砸。
王寡妇攥着补了一半的破衣裳站在门槛外,声音发颤:“就当是小狗娃儿,养着吧!
我家那口子走得早,我也缺个闺女……,要不……”孟父摇头,旱烟杆在掌心烫出红印:“你自个儿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把儿子带大己经是不容易,咋能再拖累你?”
第二回,天露鱼肚白,孟父趁街里没人,将篮子放在河滩芦苇丛边。
浅浅的河水在晨雾中泛着鳞光。
赤脚踩过硌人的碎石,捡起跑掉的一只鞋,慌慌张张的往家赶。
后晌渔夫老张提起竹篮,骂声惊起浅滩的水鸟:“作孽啊!
老天爷盯着呢!”
篮里的娃儿手脚冰凉,眼角泪痕未干,老张一手拖着渔网,一手提着竹篮,一路骂骂咧咧送回村。
李村长用烟斗敲着门框,烟灰簌簌落下:“姓孟的,再敢扔,就卷铺盖滚出咱村!”
可这苦日子实在是望不到头啊!
嗷嗷待哺的孩子饿的首哭,哭的人心煎熬。
这一回,孟老太太狠狠心将婴孩裹进破布,放进篮子。
踮着三寸小脚,在乡间小路上挪半天,放进二里外神像泥胎掉了半边脸,蜘蛛网在梁柱间织成密网的破庙里。
途经的货郎听见啼哭,掀开布角一看,是个出生不久的娃儿,顿时明白怎么回事。
把孩子抱回村,货郎将孩子放在孟家门槛,对孟家人叹着气摇头:“这娃命硬,三回都死不了,怕是老天爷留着她有活路啊!”
货郎走后,孟母蜷在炕角无声啜泣,枯瘦的手腕上青筋凸起。
孟篮悄悄摸进屋里,把藏在灶膛灰里的半块红薯干塞进妹妹襁褓。
红薯干边缘发黑,却是她省了下来的口粮。
孟栓蹲在门槛外,攥着一根柳枝在地上画圈。
蝉声忽远忽近,混着远处抗日宣传队敲的锣声,闷闷地传进这个破落的小院里。
月光又爬上窗棂时,孟父蹲在院角,把旱烟杆捣进土里,火星溅在边上的碎瓦片。
他想起爹临终前的颤声:“人活一口气,得对得起列祖列宗……”他爹当年带着全家逃荒到这阳落沟村,是乡亲们用野菜粥一口口将他喂活的。
孟父望着屋檐下颤巍巍老泪纵横的老母,望着瘦得像芦柴棍的孟篮和孟栓,长叹一声,说:“这娃不能往外送了啊!
再往外送……真的就不是人了……!”
孟母枯黄的脸上泪水涟涟,朝心口处紧了紧补丁摞补丁的襁褓,讷讷的说:“那……给她个名儿吧!”
孟父盯着襁褓看了一会儿,拾起地上的旱烟袋,说:“还不知道能不能养活、能不能长大成人呢!”
迟疑片刻:“就叫能吧!”
孟篮看着小妹妹抿嘴笑,孟栓却拉着姐姐的小手,说:“她能活,一定能活!”
孟父是个勤劳肯吃苦的人,他经常去给抗日宣传队扛物资。
每次回来,他的身上总是沾满了灰尘和汗水,但他从不抱怨。
偶尔,他会换回半袋高粱面,这是家里的主要口粮。
左邻右舍虽然都穷的叮当响,但个个都是善良的人。
看到孟家的困境,东边邻居韩奶奶时不时地塞过来一碗陈年玉米。
这些玉米虽然有些干瘪,但对于孟家来说却是雪中送炭。
西边邻居也不例外,他们会舀来一瓢带壳的糙米,虽然糙米的口感并不好,但总比没有强。
最让人感动的是王寡妇,她自己生活也很艰难,却一首默默地关心着孟家。
她送来攒了半年的鸡蛋,说是专门留给产妇补身子。
这些鸡蛋对于孟家来说,无疑是一份沉甸甸的关爱和温暖。
日子像磨盘一样,一圈又一圈的过去。
篮子里的小孟能渐渐会咧嘴笑,笑声像风铃似的清脆,让这穷得叮当响的家多了几分生气。
抗日宣传队的锣声在村口响起时,孟栓跟着识字班先生学写“救国”二字,歪歪扭扭的笔画间,藏着孩童的天真与热血。
小能娃儿在孟篮又扛又抱的怀里终究是在一天天长大。
孟能两岁时,才摇摇晃晃地学会走路。
她总爱跟在孟篮***后头,姐姐捡柴火,她步履蹒跚的也要跟着,那扎得歪斜的小辫子,像两朵未开的野菊。
夏夜闷热时,孟母会抱着她在槐树下乘凉,萤火虫忽明忽暗,她伸着小手去抓,咯咯的笑声传出小院。
孟母常望着她发呆,喃喃自语:“这娃命硬,怕是阎王爷也拿她没法子。”
孟父说:“这孩子来到这尘世上,托生到咱家受苦,是被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