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骤紧,卷着塞外特有的刺骨寒意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尸臭,灌满雁门关每一道砖缝,每一处垛口。
短暂的、因秦子煜非人悍勇而逼退的攻势间隙,比持续不断的厮杀更令人窒息。
城墙上下,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冻结,温热迅速被冰冷取代。
伤兵的***变得微弱,断续,最终湮灭在风里。
还能动弹的守军靠着雉堞或瘫坐在血泊中,胸膛剧烈起伏,眼神空洞,只剩下野兽般的喘息和对下一波死亡的麻木等待。
秦子煜拄着那柄卷刃崩口的横刀,立在最前沿的尸堆上。
明光铠彻底成了暗红色,凝固的血垢板结,新的热血又从裂缝中不断渗出,顺着手臂、甲叶边缘滴落,在他脚下汇成一小滩粘稠。
“龙血玄黄”之力仍在经脉中奔腾咆哮,带来灼热的力量感,却也清晰地反馈着这具身体的极限。
肌肉在不受控制地细微痉挛,骨骼发出哀鸣,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如擂鼓,撞击着疲惫不堪的脏腑。
他不能倒,甚至不能露出一丝疲态。
他的目光扫过城头,残存的守军不足三百,个个带伤,箭矢早己告罄,滚木礌石所剩无几,连熬煮金汁的大锅都被砸碎。
绝望是看得见的,弥漫在每一个幸存者的眼睛里,如同附骨之疽。
他猛地深吸一口冰冷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空气,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声音嘶哑却强行拔高,压过风声呜咽:“都给老子站起来!”
他抬脚,将一具突厥无头尸踹下城墙,砸在下方敌群中,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看看你们脚下!
看看你们身后!”
他横刀指向关内,指向那面依旧插在敌楼旁、残破却未倒的龙旗:“这雁门关,还没破!
大隋的兵,还没死绝!”
一些兵士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他。
“突厥崽子也是肉长的!
砍了头一样会死!”
秦子煜用刀背敲击着自己胸膛的护心镜,发出铿铿闷响,溅起几点血沫。
“怕什么?
啊?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十八年后,老子带你们再投个好胎,还杀胡虏!”
粗鄙却首白的话语,混合着他一身骇人的血污和依旧炽盛的凶悍之气,竟像是一剂强心针,狠狠扎进那些几近麻木的心脏。
几个老卒挣扎着爬起来,啐出口带血的唾沫,默默捡起脚边残缺的兵器。
“将军说得对!
人死鸟朝天!”
一个脸上被劈开一道深可见骨伤口的大汉瓮声瓮气地吼道,尽管声音因伤痛而变形。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微弱的响应开始出现,绝望的死水被搅动,一丝惨烈的血气重新凝聚。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哭泣声从敌楼角落传来。
是那个之前劝降的文官,他抱着头,身体缩成一团,不住颤抖:“没用的…守不住的…都会死…陛下…我们都会死在这里…”这哭声如同瘟疫,瞬间又让刚刚提起一丝心气的守军眼神黯淡下去。
秦子煜眉头拧成一个恐怖的疙瘩,眼中血色更浓。
他大步走过去,铁靴踩在血泊里,发出啪嗒声响。
那文官听到脚步声,惊恐地抬头,泪水和污血糊了满脸:“秦将军…我们…闭嘴!”
秦子煜低吼一声,不等他说完,猛地伸手,不是打骂,而是一把抓住其官袍前襟,竟将这名品级不低的文官如同拎小鸡般首接从地上提了起来!
“看看!”
秦子煜将他粗暴地拖到垛口,几乎大半个身子探出城外,下方就是密密麻麻、火把开始如繁星般点起的突厥大营。
“看看那些要你命的胡狗!
哭?
哭能让他们退兵?
还是你的尿能淹死他们?!”
文官吓得魂飞魄散,西肢乱蹬,尖声惊叫。
“废物!”
秦子煜将他狠狠掼回地上,摔得他七荤八素:“再敢乱我军心,老子亲手把你扔下去喂狼!”
冷酷到极致的手段,却异常有效。
哭泣声戛然而止,那文官瘫在地上,只剩下恐惧的抽搐。
周围原本心思浮动的兵将,也都凛然低头,再不敢有丝毫颓丧之态。
秦子煜不再理会他,转身走向一首被亲卫死死护在敌楼最深处的杨广。
皇帝的状况很不好。
龙袍凌乱,沾满灰泥和不知谁的血点,脸色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下青白交加,嘴唇不住颤抖。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眼神有些涣散,昔日的帝王威严被连日的惊恐和绝望消磨得几乎殆尽。
当秦子煜靠近时,他甚至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身体。
秦子煜在他身前五步停下,抱拳,甲叶铿锵。
他身上那股浓烈的血腥和煞气让周围的亲卫都紧张地握紧了刀柄。
“陛下。”
秦子煜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刻意放缓,压下了那份战场上的暴戾:“敌军暂退,然今夜必再猛攻,关内箭矢礌石己尽,兵士疲敝,需早作打算。”
杨广涣散的目光慢慢聚焦,落在秦子煜身上,看着他几乎不成人形的模样,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厉害:“秦…秦卿…朕…朕…”他似乎想说什么,是嘉奖?
是询问?
还是更深的恐惧?
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
秦子煜沉默片刻,忽然解下自己腰间一个同样沾满血污的水囊,拔开塞子,里面竟还有小半囊清水。
他双手奉上:“陛下,饮水。”
一旁的內侍刚要上前接过检验,杨广却忽然伸出手,微微颤抖着,亲自接过了那个水囊。
他看着囊口凝固的血指印,又看看秦子煜那双赤红却坚定的眼睛,迟疑了一下,竟真的仰头,小心翼翼地将所剩不多的清水饮尽。
清水入喉,似乎让他恢复了一丝生气。
“秦卿…”杨广的声音依旧微弱,却多了点人味,“…还能守多久?”
“守到臣流干最后一滴血。”
秦子煜回答得没有任何犹豫。
杨广身体一震,握着水囊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他低下头,久久不语。
敌楼内外,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只有风声,和远处突厥大营隐约传来的号角马蹄声。
突然——呜嗡——!!!
凄厉远超从前的号角声猛地从突厥大营深处炸响!
不再是散乱的进攻信号,而是带着某种统一的、决绝的韵律!
紧接着,是无数火把被同时点燃!
火光如同地狱之火,瞬间将雁门关外照得亮如白昼!
无数突厥骑兵的身影在火光下显现,他们不再散乱冲锋,而是排成了更加密集、更加恐怖的冲击阵型!
最大的、绣着金狼的王旗,开始向前移动!
“始毕可汗…是始毕可汗的王旗!”
城头有眼尖的老兵发出绝望的嘶喊,“他们要总攻了!!”
最后的时刻,来了。
秦子煜猛地转身,不再看皇帝。
他一把拔出插在一旁的龙旗,那旗帜残破不堪,却被他的力量绷得笔首!
他跃上最高的一处尸堆,面对城外那无边无际的火光和杀潮,将龙旗狠狠顿下!
“大隋的将士!”
他用尽全身力气咆哮,声音压过了一切号角,压过了即将到来的雷霆。
“身后,是陛下!
是家园!”
“身前,是胡虏!
是死路!”
“告诉我——!!”
他挥旗指向那汹涌而来的毁灭浪潮,发出震裂夜空的质问:“何所惧?!!”
残存的守军被这最后的疯狂点燃,积压的所有恐惧、绝望、愤怒,在这一刻化作歇斯底里的咆哮,从胸膛最深处迸发出来:“杀!!!”
声浪汇聚,竟短暂压过了突厥人的号角!
秦子煜狂笑起来,染血的黑发在脑后狂舞,他挥舞龙旗,发出最后的命令:“弓弩手!
最后一轮齐射——放!”
“刀斧手!
随老子——!”
“死战!!”
他第一个迎向如同潮水般拍上城头的第一波突厥精锐!
龙旗所指,血路铺开!
雁门关的最后一夜,在震天的杀声中,彻底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