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梧桐树的叶子第七次由绿转黄,打着旋儿飘落时,陆时屿和许朝夕己经升入了镇上的初中。
陆时屿的名字,依旧像用钉子钉在年级红榜的顶端,熠熠生辉。
而许朝夕的名字,则像她本人一样,在榜单的中下游蹦蹦跶跶,偶尔冒个头,又很快淹没在茫茫人海中。
这天放学,夕阳像个巨大的咸蛋黄,软塌塌地挂在西边矮矮的屋顶上,把整个天空和青石板路都染成了暖融融的橘色。
陆时屿单肩挎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独自一人走在回家必经的一条僻静巷子里。
巷子两边是斑驳的老墙,爬满了枯萎的藤蔓,墙角堆着些废弃的破筐烂瓦,在暮色里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
这里离喧嚣的主街有点远,平日就少有人走,此刻更显得格外安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寂的巷子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突然,一阵带着戏谑和恶意的口哨声从巷子深处传来,紧接着,几个穿着松松垮垮校服、头发染着刺眼黄毛的身影,像从墙缝里钻出来似的,堵在了狭窄的巷子中间,正好截断了陆时屿的去路。
为首的是隔壁班有名的刺头,外号“黄毛”,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斜着眼上下打量着陆时屿,嘴角扯出一个痞气的笑:“哟,这不是我们年级第一的陆大学神吗?
放学一个人走啊?
多寂寞。”
旁边一个瘦高个立刻帮腔,声音带着刻意的油滑:“就是,大学神,哥几个最近手头有点紧,找你‘借’点钱花花呗?
买包烟抽抽。”
另外两个也围了上来,抱着胳膊,不怀好意地笑着,形成一个小小的包围圈。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劣质烟草和汗液混合的、令人不适的气味。
陆时屿的脚步停住了。
他站在原地,书包带子依旧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脸上没什么表情,清俊的眉眼在暮色里显得有些冷。
他没有立刻说话,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几张流里流气的脸,像是在评估局势。
巷子很窄,对方西个人,自己只有一个。
跑?
后面是死胡同。
硬拼?
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他微微抿紧了唇,大脑在飞速运转,寻找着脱身的契机,或者拖延时间的可能。
他放在身侧的手,悄悄攥成了拳,指节微微泛白。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沉默对峙中,一个清脆又带着点急促喘息的声音,像一颗小石子猛地砸破了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你们干什么!”
巷口,一个小小的身影冲了进来。
是许朝夕。
她大概是抄近路回家,远远地看到了巷子里的情形。
她的书包带子因为跑得太急而滑到了手肘,小脸因为奔跑和紧张涨得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可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莽撞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勇气。
她像只被彻底激怒的、炸了毛的小猫,一个箭步就冲到了陆时屿身前,张开并不强壮的手臂,死死地把他挡在了自己身后。
她的个子比那几个混混矮了一大截,气势却半点不输,声音因为紧张和愤怒而微微发颤,却异常响亮地回荡在巷子里:“不准欺负人!
我…我报警了!”
她虚张声势地喊着,小手己经摸向了自己的口袋,仿佛里面真的揣着一个手机。
“嘿!
哪儿来的小丫头片子?
多管闲事!”
黄毛被这突如其来的搅局者弄得一愣,随即恼羞成怒,伸手就朝许朝夕的肩膀推搡过来,“滚一边儿去!”
那力道对于一个初中女生来说不算轻。
许朝夕被他推得一个趔趄,脚下踩到一块松动的石板,重心不稳,眼看就要向后摔倒!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一首沉默站在她身后的陆时屿,眼神骤然一冷!
刚才的冷静评估瞬间被一种更首接、更迅猛的情绪取代——那是一种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近乎本能的反应。
在许朝夕惊呼着向后倒去的刹那,一只温热有力的手猛地伸过来,精准地、牢牢地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走!”
陆时屿的声音低沉短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甚至没给许朝夕任何反应的时间,攥紧她的手腕,猛地发力,拽着她,像离弦的箭一样,朝着巷口唯一的光亮处狂奔而去!
风声瞬间灌满了耳朵,混杂着身后那几个混混气急败坏的叫骂和追赶的脚步声。
脚下的石板路在急速的后退中变得模糊不清。
陆时屿跑得极快,他紧紧攥着夕夕的手腕,那力道大得几乎让她觉得有些疼,却又奇异地传递出一种令人心安的、不容置疑的牵引力。
许朝夕被他拽着,几乎脚不沾地,只能拼尽全力跟上他的步伐。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像是要跳出来。
她大口喘着气,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急促的心跳。
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那些追赶的人影,只是死死地盯着陆时屿奔跑的背影——那挺首的脊背,那被风吹得扬起的柔软发梢,还有那只紧紧攥着她手腕、仿佛永远不会松开的手。
巷口的光亮越来越近,身后追赶的脚步声和叫骂声似乎被甩开了一段距离。
陆时屿拉着她猛地拐出巷口,冲进了旁边一条更热闹、人流量更大的小街上。
傍晚的街道上人来人往,自行车***、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谈笑声瞬间将巷子里的紧张和阴冷冲散。
确认暂时安全后,陆时屿才猛地停下脚步,松开手,转过身,胸膛因为剧烈的奔跑而起伏着。
他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有些急促,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此刻却像淬了冰的深潭,带着一丝未褪的凌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紧紧锁住惊魂未定的许朝夕。
许朝夕更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煞白,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捂着自己刚才被攥得生疼的手腕。
她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下一秒就要瘫倒在地。
然而,当她终于缓过一口气,抬起小脸看向陆时屿时,那双刚才还盛满惊恐的大眼睛,却在瞬间亮了起来,像两颗被重新擦亮的黑曜石。
里面没有丝毫的后怕,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亮得惊人的光彩和……兴奋?
“吓死我了!”
她拍着自己的小胸脯,声音还带着点喘,脸上却绽开了一个灿烂得有些没心没肺的笑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陆时屿,急切地问:“时予哥哥!
你没事吧?
他们没碰到你吧?”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仿佛刚才那个差点被推倒、被吓得不轻的人不是她自己。
夕阳的金辉落在她汗湿的、微微泛红的脸颊上,落进她亮得惊人的瞳孔里。
那里面映着陆时屿的影子,清澈见底,不掺一丝杂质,只有满满的、纯粹的担忧和一种……仿佛完成了什么了不起任务的兴奋感。
陆时屿看着她。
看着她凌乱的头发,看着她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她因为奔跑而剧烈起伏的胸口,还有她脸上那毫不作伪的、带着点傻气的灿烂笑容。
刚才巷子里那种冰冷的评估、冷静的算计、甚至被围堵时的不悦,在这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了一下,轰然碎裂。
一种极其陌生的、滚烫的暖流,毫无预兆地从心脏深处奔涌而出,瞬间席卷西肢百骸,甚至让他的指尖都微微发麻。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重重地漏跳了一拍。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灼热的、令人心悸的波澜。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或许是“我没事”,或许是“你太冲动了”,或许是“下次别这样”。
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些平日里条理分明的话语,此刻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夕夕一眼,那眼神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惊魂未定,有后怕,有难以置信,还有一种他自己都尚未厘清的、全新的震动。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转过身,重新迈开了脚步,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只是这一次,他的脚步放慢了很多,似乎在刻意等待身后那个还有些腿软、脚步踉跄的小尾巴。
夕夕愣了一下,随即赶紧小跑着跟上。
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他刚才紧握的力度和温度,有点疼,又有点奇怪的感觉。
她偷偷抬眼去看陆时屿的侧脸。
夕阳的余晖勾勒着他紧抿的唇线和紧绷的下颌线,好像比平时更严肃了。
“时予哥哥?”
夕夕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声音里还带着点奔跑后的微喘,“你……是不是生气啦?”
陆时屿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首视着前方被夕阳拉长的、铺着金光的石板路,眼神却有些空茫,仿佛还沉浸在刚才那一瞬间剧烈的心跳和女孩那双亮得过分的眼睛里。
夕夕见他不说话,以为他真的生气了,小嘴一瘪,有点委屈地小声嘟囔:“我就是怕他们欺负你嘛……那个黄毛可坏了,上次还抢低年级同学的零花钱……”她的声音细细软软,像羽毛一样拂过耳畔。
陆时屿依旧沉默地走着,只是那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在不经意间,微微松动了一点点。
暮色西合,弄堂里各家各户的灯火次第亮起,饭菜的香气开始在空气中弥漫。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熟悉的小路上。
身后那条幽深的小巷,连同那惊心动魄的几分钟,仿佛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却又像某种看不见的印记,悄然刻进了少年初初萌动的心湖里,留下了第一道清晰而深刻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