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长安总裹着一层化不开的湿意,绵密的雨丝斜斜织了一上午,
把永宁侯府朱红大门上的铜钉淋得发亮,檐下那串鎏金铜铃也浸了水,风一吹,
叮当声沉郁得像含着泪——那是三个月前李公公带着赐婚圣旨来挂的,
彼时满府都道是天作之合,如今却只剩满院的尴尬。我坐在临窗的梨花木妆镜前,
指尖捻着方绣到一半的并蒂莲锦帕。银线在指腹绕了两圈,
针脚却歪歪扭扭——这帕子是三个月前听说婚期定了,想着大婚时要给萧景琰的,
可绣了半载,到如今连一朵莲瓣都没绣齐整。廊下侍女们的议论声压得极低,
仍像蚊子似的钻进来:“瑞王殿下的轿子在门房停了快一炷香了,
听说……是为了御史大夫家的林小姐来的”“可不是嘛,
昨儿就有消息说林小姐从漠北找回来了,瑞王这心啊,从来就没在咱们小姐身上过”。
我对着镜中映出的藕荷色罗裙勾了勾唇,眼底没半分愁绪,反倒透着股松快。这三年的婚约,
于我而言早不是什么体面,更像件穿久了的旧衣裳,看着光鲜,里子早磨得发毛,
如今总算有机会脱下来了。“小姐!您还笑!”贴身侍女挽月端着盏雨前龙井进来,
青瓷茶盏底在描金托盘上磕出急促的轻响,她鬓边的银钗晃得发颤,眼眶红得像兔子,
“方才李公公还让人来问,说圣上等着听您和瑞王商议婚俗的回话,
可瑞王他……他分明是来退婚的呀!”我接过茶盏,温热的水汽漫上睫毛,
模糊了镜中自己的眉眼,
也漫过记忆里萧景琰的脸——那位总穿月白锦袍、笑起来眼尾带弯的瑞王,当今圣上的胞弟,
长安贵女们口中的“玉面王爷”。三年前父皇赐婚那日,他站在太极殿外的玉兰花下,
对我拱手时眼底没半分暖意,只淡淡说了句“苏小姐贤淑,往后劳烦了”。那时我便该明白,
这婚约从一开始,就是场各取所需的戏码:他需要永宁侯府的兵权做后盾,
我需要一个王爷妃的身份稳固侯府地位,至于感情,从来都是多余的。可只有我知道,
这戏码里还藏着颗硌人的刺——林婉清。三年前那位随父出征、下落不明的御史大夫之女,
是萧景琰藏在书房抽屉里的那幅未完成的仕女图,是他醉酒后含糊念出的名字,
是长安城里人人心知肚明、却没人敢在我面前提起的“瑞王心尖人”。
我这三年的“瑞王未婚妻”,不过是他等白月光归来时,暂且摆在台面上的幌子。“小姐,
侯爷和夫人在前厅急得打转,方才管家来报,瑞王殿下已经进门了。”挽月的声音带着哭腔,
伸手想帮我理理裙摆,指尖碰到我袖口的缠枝纹绣,又慌忙缩了回去——她总怕我受了委屈,
却不知我早盼着这一天。我放下茶盏,将那方绣坏的并蒂莲锦帕随手扔在妆台上,
银线勾着的莲瓣耷拉下来,像极了这段荒唐的婚约。起身时顺手理了理藕荷色罗裙的领口,
镜中少女眉眼清亮,唇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慌什么?该了的事,总得当面了。
难不成要让他觉得,我苏锦凝离了他这婚约,就活不下去了?
”前厅的气氛比窗外的雨天还沉。父亲永宁侯苏承坐在主位上,指节攥得发白,
青黑色的眉峰拧成了疙瘩——他这辈子最看重侯府颜面,如今女儿被未来女婿上门退婚,
还是在赐婚圣旨刚下三月的时候,这脸算是丢尽了。母亲柳氏握着帕子的手不停发抖,
帕角早被眼泪浸得透湿,见我进来,她慌忙起身想拉我的手,指尖刚碰到我,
眼泪就掉得更凶了:“凝儿,你……”我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示意她宽心,目光越过她,
落在厅中那道月白色的身影上。萧景琰依旧是那身惯穿的月白锦袍,腰间系着玉带,
身姿挺拔如松,只是往日温和的眼底,此刻只剩不容置喙的决绝——那是一种“我意已决,
你们只需接受”的傲慢。“锦凝,你来了。”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身上时,
掺了点刻意装出来的愧疚,又掺了点施舍般的歉意,唯独没有半分不舍。
仿佛眼前的人不是与他有三年婚约的未婚妻,只是个需要他说句“抱歉”的陌生人。
我屈膝行完礼,声音平得像一潭刚落过雨的湖水:“见过瑞王殿下。”“免礼。
”萧景琰深吸一口气,喉结滚了滚,像是费了些力气才把那句酝酿已久的话说出口,
“苏侯爷,苏夫人,锦凝,今日我来,是为婉清——漠北的流民营里找到了她,她还活着,
只是受了些苦。”“啪”的一声,母亲手中的茶盏摔在青石板地上,青瓷碎瓷片溅了一地,
滚烫的茶水溅在她的裙角,她却浑然不觉,只抓着我的手哭:“凝儿,这可如何是好?
圣上的圣旨还在堂上挂着啊!”父亲的脸色更是沉得能滴出水,他指着萧景琰,
手指都在抖:“景琰!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婚姻大事,岂是你一句‘婉清活着’就能推翻的?
这是圣上亲赐的婚!”可我听到这句话时,先是愣了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在死寂的前厅里格外刺耳,像道惊雷劈碎了满室的凝重,
所有人都转头看我——母亲的哭声停了,父亲的怒火僵在脸上,萧景琰的眉也皱了起来。
“锦凝,你笑什么?”他的语气里带了几分不悦,像是在责备我不懂事,
不懂他此刻的“两难”。“我笑什么?”我捂着肚子,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指尖却掐着掌心保持清醒,免得笑过头失了仪态,“萧景琰,我笑你三年来装得情深义重,
对着我演‘相敬如宾’的戏码,转头却把林婉清的玉佩藏在袖袋里;笑我自己傻,
明知你心里装着别人,还守着这荒唐婚约当摆设,推了张家公子的求亲,
拒了李家世子的宴帖,白白耽误了三年;更笑这婚约——总算能结束了!
”我的话像把淬了冰的刀,戳破了他最后一层温和的伪装。萧景琰的脸色瞬间冷下来,
语气却仍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怜悯:“苏锦凝,退婚是我对不住你,
但婉清是我此生唯一想娶的人,我不能负她。你要什么补偿?金银珠宝,还是封地庄园?
只要我能办到,都给你。”“补偿?”我止住笑,眼神冷得像殿外的雨,“萧景琰,
你觉得永宁侯府缺这些?我父亲镇守西北三年,手里的兵权够换十个庄园;我母亲的嫁妆里,
比你府中库房还多的稀世珍宝。这三年,我推了多少世家公子的求亲?
忍了多少‘瑞王心系林小姐,苏小姐不过是个替身’的流言?如今你一句‘要娶婉清’,
就想退婚——你当我苏锦凝,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件?”“景琰!
”父亲重重拍了下桌案,震得杯盏作响,上好的官窑瓷茶杯晃了晃,茶水洒在描金桌布上,
晕开深色的印子,“你若今日敢退婚,我便即刻上书圣上,
细数你这三年阳奉阴违、欺瞒皇室之罪!永宁侯府的女儿,不是你想欺辱就能欺辱的!
”萧景琰却丝毫不慌,从袖中抽出一份折得整齐的退婚书,
递到父亲面前——纸页上“萧景琰”三个字的墨痕还透着点湿,显然是刚写不久。“苏侯爷,
退婚书我已签字画押,今日便入宫向皇兄请罪。至于锦凝,我会奏请皇兄为她另择良缘,
选个家世、品貌都配得上她的公子,绝不会耽误她。”我看着那纸轻飘飘的退婚书,
心口非但不疼,反倒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三年的枷锁,总算在这一刻断了。我上前一步,
从父亲手中抽过退婚书,目光都没扫一眼,指尖用力,“刺啦”一声便撕成了两半,
又狠狠揉成纸团,扔在萧景琰脚边——那纸团滚了两滚,停在他月白锦袍的下摆处,
像个可笑的句号。“苏锦凝!”萧景琰的脸色彻底黑了,眼底翻着怒色,
“你可知这退婚书若毁了,你我如何向皇兄交代?”“交代?”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声音斩钉截铁,“萧景琰,这退婚书,不用你给。从今日起,我苏锦凝与你瑞王萧景琰,
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你要娶你的白月光,尽管去娶——但往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免得污了我的眼,也脏了永宁侯府的地!”说完,我转身就走,
藕荷色的裙摆扫过地上的瓷片,没带起半分留恋。挽月赶紧跟上,
小声拉着我的衣袖:“小姐,您方才话说得太绝了,瑞王毕竟是王爷,
万一他在圣上面前说咱们侯府的坏话,或是暗中使绊子……”“怕什么?”我回头冲她笑,
眼底亮得很,像雨后初晴的太阳,“咱们永宁侯府手里握着西北三城的兵权,
父皇还要靠父亲镇守边关,他一个无实权的瑞王,能奈我们何?再说了——”我顿了顿,
想起那个总穿银甲、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的少年,心口瞬间暖了,“我早有心上人了,
正好借这个机会,名正言顺地和他在一起。”挽月愣了愣,随即眼睛瞪得溜圆,
声音都拔高了些,又慌忙压低:“小姐!您说的是镇国将军府的陆昭小将军?
就是五年前围猎场救了您,还总陪您去西市吃糖醋鱼的那位?”我笑着点头,
指尖不自觉地蜷了蜷——五年前的皇家围猎,我为了追一只通身雪白的狐崽,
没注意脚下的陷阱,“扑通”一声就掉了下去。那陷阱有两人深,壁上全是荆棘,
我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是路过的陆昭跳下来救了我。他那时才十六岁,
银甲上沾着草屑和泥土,却把我护在怀里,用剑一点点劈开拦路的荆棘,
还低声安慰我:“别怕,我带你上去。”后来我们就成了好友。他知道我有婚约,
从不多说什么,只在我被流言气哭时,
悄悄驾着马车载我去城外的马场;在我因为萧景琰的冷淡闹心时,
带着我去西市那家“王记酒楼”,点一碟我最爱的糖醋鱼,把鱼刺挑得干干净净,
再把鱼肉夹到我碗里;甚至在去年我生辰时,他还偷偷送了我一支素银簪子,
说“这支簪子不张扬,适合你”——那簪子我现在还插在妆盒最里面,
比萧景琰送的那些镶金嵌玉的首饰,更让我心动。这三年,我对萧景琰只有婚约的责任,
可对陆昭,早就在一次次的相处里,动了心。只是碍于那道赐婚圣旨,
我只能把这份心意藏在心底,如今萧景琰主动退婚,倒像是给我拆了堵墙,
让我能光明正大地走向喜欢的人。“走,挽月,”我拉着她的手,快步往府外走,
裙摆扫过回廊下的青苔,带起几点水珠,“咱们去将军府,找陆昭去!”不知何时,雨停了。
云层裂开一道缝,金灿灿的阳光漏下来,洒在青石板路上,水洼里映着蓝天和飞檐,
像撒了一地的碎镜子。刚走到侯府门口,就听见一阵熟悉的马蹄声——不远处,
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在老槐树下,枣红色的马打了个响鼻,车帘被风掀开,
露出张英气勃勃的脸。陆昭今天没穿银甲,换了身银灰色的常服,墨发用一根玉簪束着,
眉眼间少了几分沙场的凌厉,多了些少年人的清爽。他看到我,眼睛瞬间亮了,
像看到了星星,随即跳下马车,银灰色的衣摆扫过地面,快步走到我面前,
脚步都有些急:“锦凝?你怎么出来了?我听说瑞王去你府里了,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他的眼神里满是担忧,指尖还下意识地攥了攥——我知道,
他定是听说了萧景琰要退婚的消息,放心不下,特意过来的。心口一暖,我笑着摇了摇头,
声音比刚才面对萧景琰时,软了好几分:“陆昭,萧景琰来退婚了,他要娶林婉清。
”陆昭愣了一下,随即耳尖瞬间红了,像染了胭脂。眼底的担忧慢慢变成了掩饰不住的欣喜,
却又怕我难过,赶紧收敛了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还好吗?有没有哭?
要不要我带你去骑马散心?”“我好得很!”我上前一步,
轻轻拉住他的手——他的手心很热,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粗糙却让人安心。我仰头看着他,
阳光落在他的发梢,镀上一层金边,我眼神亮晶晶的,把藏了三年的话问了出来:“陆昭,
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我?”陆昭的脸“唰”地红透了,连耳根都染成了绯色。他挠了挠头,
眼神飘向一边,又很快落回我脸上,声音有点结巴,却格外真诚:“锦凝,
我……我喜欢你很久了,从五年前在陷阱里救你的时候就喜欢了。那时候你哭着说怕疼,
我就想,以后一定要护着你,不让你再受委屈。只是你有婚约在身,我……我不敢说,
怕坏了你的名声。”“现在没有了!”我打断他的话,笑容灿烂得像头顶的阳光,
比刚才前厅里的笑,多了无数的欢喜和期待,“萧景琰已经和我退婚了,陆昭,
你愿意娶我吗?”陆昭瞪大了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愣了好一会儿,
才反应过来,一把将我抱进怀里——他的手臂很有力,却又怕碰疼我,动作放得很轻,
像抱着件稀世珍宝。他的声音带着点颤抖,贴在我耳边,温热的气息扫过我的发顶:“锦凝,
你说真的?你愿意嫁给我?不是骗我的?我……我是不是在做梦?”“当然是真的!
”我靠在他怀里,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像擂鼓一样,震得我心口也跟着发烫。
我抬手抱住他的腰,声音软了些,带着点撒娇的意味:“陆昭,我喜欢你,想嫁给你,
想以后每天都和你一起去骑马,一起去吃糖醋鱼,一起看长安的日出——你愿意吗?
”“愿意!我当然愿意!”他紧紧抱着我,声音都哽咽了,手还轻轻拍着我的背,
像在安抚我,又像在确认这不是梦,“锦凝,我发誓,我一定会好好对你,
一辈子都不会负你!绝不会像瑞王那样,让你受半分委屈!以后你想骑马,
我就陪你去;你想吃糖醋鱼,我就去学做;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挽月在一旁笑着抹眼泪,手里的帕子都湿了大半。路过的行人也停下来看,有人认出我们,
小声议论:“那不是永宁侯府的苏小姐吗?怎么和陆小将军抱在一起了?
”“听说瑞王刚和她退婚,这是……好事啊!陆小将军年轻有为,比瑞王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