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微晴,碎光从破窗漏进来,照得尘埃浮动,像无数细小的银鱼。
沈令微踩着木梯,一步步下到库房最底层。
梯板吱呀,一声比一声轻,仿佛怕惊动那些沉睡的卷宗。
她怀里抱着檀木匣,袖口染了墨渍,却掩不住指尖的苍白。
库房深处,一盏青釉小灯搁在矮几上,灯油将尽,火苗抖得可怜。
沈令微蹲下身,把灯推到面前,让那一圈昏黄恰好笼住面前一排陈旧的樟木橱。
橱门贴着封条,褪色的朱砂上写着:景明二十三年兵部粮饷案。
字迹己淡,却仍能刺痛人的眼。
沈令微伸手,指腹停在“粮”字上,像触到一块冰。
她没急着撕封条,而是沿着橱板摸索。
第三块木板的右下角有一道极细的裂缝,缝里透出一点黄纸的边角,像一缕不甘被遗忘的魂。
她抽出薄刃,沿裂缝轻划。
木屑无声落下,像一小撮褐色的雪。
板子松动后,一股陈年的纸霉味扑面而来。
沈令微屏住呼吸,把最外侧的卷宗抽出。
纸卷己脆,边缘虫蛀,却在灯下泛着微弱的橘光,仿佛一碰就会碎成灰。
卷宗展开,第一页是兵部题头,墨字工整,却有一处突兀的拖笔。
沈令微的目光落在末尾署名——“随军御史沈颛亲签。”
颛。
最后一竖向左一挑,笔锋僵首,像被人硬生生折断。
她熟悉父亲的字,这一挑绝非沈砚的习惯。
沈令微把灯芯挑亮,侧光下,墨迹显出重叠的纹路:原字是“砚”,被人用淡墨补了一笔,改作“颛”。
她喉咙发紧,指尖在纸面上轻轻摩挲。
墨粒簌簌掉落,像一层薄霜。
第二页是粮饷清单,数字、日期、押运路线都无误,却在最后一栏涂了浓黑,旁边添了“杜颛”二字。
杜颛——她记得,景明二十三年冬至后,此人以“冒领军饷”被斩首,罪状却轻得蹊跷,未牵连旁人。
如今看来,父亲的名字被活生生嵌进了杜颛的刑章里。
沈令微的呼吸变得极轻,像怕惊动纸页里沉睡的冤魂。
她用小刀轻刮“杜颛”二字,墨迹剥落,露出底下更深的印痕——是父亲的原签,笔力遒劲,最后一捺收得锋利如刃。
刮下来的碎墨落在她掌心,凉得像雪屑,却烫得她眼眶发涩。
灯油将尽,火苗忽地一跳,光影在纸上游走。
沈令微把卷宗摊平,从怀里掏出一张素白纸,覆在原页上,用炭条轻轻拓印。
炭粉嵌入凹痕,父亲的真迹一点点浮现,如同被掩埋的骨骼重新浮出地面。
拓完,她小心折起,塞进檀木匣的夹层。
然后,她用刀尖在橱板裂缝处刻下一粒“砚”字,笔画极细,却刻得极深,像给父亲立一块无名的碑。
做完这一切,她才发现自己后背己湿透,冷汗顺着脊骨滑下,冰冷刺骨。
库房外,风声掠过枯枝,发出断续的呜咽。
沈令微把卷宗原样放回,木板合拢,裂缝与木纹融为一体,仿佛从未被撬开。
她退后两步,抬头望向高处的小窗。
雪色映进来,落在她睫毛上,化成水珠,像一场迟到的泪。
“吱呀——”门轴轻响,宋瑶的声音随之飘进来,像一条滑腻的蛇。
“好妹妹,这么早来用功?”
沈令微的手在袖中握紧薄刃,面上却纹丝不动。
宋瑶倚在门框,碧玺手串在指间转了一圈又一圈,珠子相撞,叮叮轻响。
她目光落在沈令微袖口露出的半截黄纸,唇角笑意加深。
“库房里老鼠多,别让它们咬坏了你的好衣裳。”
宋瑶走近两步,鞋尖踢起一点尘,“三日之内,万页佛经还等着你抄呢。”
沈令微抬眼,眸色沉静如墨。
“姐姐若真疼我,不如替我抄一半?”
声音轻而软,却像雪里藏针。
宋瑶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温婉。
“妹妹说笑了。”
她转身,裙摆扫过门槛,“亥时前记得回房,夜里风大,别冻坏了手。”
脚步声远去,碧玺的碰撞声渐渐消失。
沈令微吐出一口白雾,低头整理裙摆,指尖在暗袋里摸到拓好的纸页,心跳终于平稳。
灯油终于耗尽,火苗挣扎两下,归于黑暗。
沈令微站在原地,任雪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出她脚下一片模糊的影子。
她忽然想起父亲教她写字时的情景——“微字,意为隐匿,亦为精深。”
父亲的声音在记忆里低回,像雪落无声,却压弯枝头。
她把檀木匣抱紧,像抱住一截尚未熄灭的炭火。
雪又开始下,细碎的雪花穿过破窗,落在她睫毛上,很快化成水珠,顺着脸颊滑进领口,冰凉得像一声迟到的叹息。
走出库房时,她回头望了一眼。
那排陈旧的樟木橱在黑暗中沉默,像一排无名的墓碑。
而父亲的冤屈,就藏在那薄薄的黄纸里,等待一场春风,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