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镀金去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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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一层惨白的雾气贴着地面流淌,湿冷得能钻进骨头缝里。

营地像一头从沉睡中惊醒的困兽,打着哈欠,在压抑的沉默中开始蠕动。

士兵们沉默地收拾着简陋的行装,卷起破毯子,捆扎辎重,动作麻利却透着一种麻木的疲惫。

没人说话,只有金属碰撞的叮当声和粗重的呼吸声在雾气中回荡。

沈浪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上那件破旧的军服根本挡不住寒气。

他几乎一夜未眠,脸上被王铁柱掌掴的地方肿得老高,***辣地疼,嘴角结着暗红的血痂。

脚底的伤口在寒冷中早己麻木,但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会牵扯出钻心的刺痛。

两个负责看守他的士兵抱着枪,靠在离他不远的树干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忙碌的人群,偶尔扫过沈浪,那目光冰冷得像是在看一堆需要处理的垃圾。

王铁柱黑着脸,像一尊移动的铁塔,大步走过来,手里拎着一卷粗糙的麻绳。

他看也没看沈浪,对那两个看守吼道:“愣着干什么!

动手!

捆结实点!

别让这扫把星半路再出幺蛾子!”

两个士兵立刻上前,动作粗鲁地将沈浪从地上拽起来。

沈浪冻得浑身僵硬,几乎站立不稳。

麻绳带着刺鼻的草腥味,狠狠地勒进他的胳膊和身体,一圈又一圈,捆得死紧,连带着那件空荡荡的破军服也紧紧裹在身上,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任由摆布。

“扔车上去!”

王铁柱朝一辆堆满杂物、盖着油布的辎重大车努了努嘴。

两个士兵像抬麻袋一样,把捆得结结实实的沈浪抬起来,重重地扔到了大车硬邦邦的木板上。

沈浪闷哼一声,身体撞在冰冷的辎重箱上,骨头生疼。

油布盖了下来,带着浓重的尘土和机油味,光线瞬间变得昏暗模糊。

他像一件多余的、需要妥善打包处理的危险品,被固定在了这移动的牢笼里。

车轱辘开始转动,发出“吱吱呀呀”令人牙酸的***,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

每一次颠簸,都让沈浪的身体在硬木板上弹起又落下,撞击着捆缚的绳索,带来新的疼痛。

他透过油布的缝隙,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雾气中晃动的人影和马蹄,还有王铁柱那始终阴沉、仿佛随时要爆发的侧脸。

每一次车身的剧烈摇晃,王铁柱都会狠狠地朝油布盖着的沈浪方向瞪上一眼,仿佛在无声地警告:“老实点!”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颠簸。

沈浪不知道自己被捆了多久,时间在疼痛和麻木中失去了意义。

饥饿和干渴像两条毒蛇,噬咬着他的胃和喉咙。

他只能闭上眼睛,努力忽略身体的痛苦,将所有的意识集中在一点上:活下去。

无论被带到哪里,广州也好,地狱也罢,他必须活着拿到那五十万!

不知过了多久,辎重车猛地一震,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车马的喧嚣,还有隐约的、不同于乡村的市井气息。

“到了!

卸东西!

动作快点!”

王铁柱粗嘎的声音响起。

油布被粗暴地掀开,刺眼的阳光让沈浪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停在一条略显拥挤的街道旁,旁边是青灰色的高墙,墙上刷着巨大的、墨迹淋漓的标语,字迹潦草狂放,内容大多是“打倒列强”、“除军阀”之类。

穿着各色军服、长衫马褂、短褂布衣的人流在街道上穿梭,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味、劣质烟草和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

这就是广州?

民国的心脏之一?

混乱、喧嚣、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和…机会?

王铁柱那张黝黑、带着刀疤的脸出现在车边,眼神依旧凶悍,但似乎比在荒郊野岭时收敛了些许戾气。

他解开了沈浪身上的绳索,动作依旧粗暴,绳索勒进皮肉的地方留下深红的印记。

“滚下来!”

王铁柱命令道,语气带着一种急于甩掉包袱的不耐烦。

沈浪忍着浑身的酸痛和麻木的双脚,艰难地爬下大车,脚一沾地,又是一阵钻心的刺痛,他晃了晃才勉强站稳。

“跟上!

别东张西望!

走丢了被人卖去当苦力,老子可不管你!”

王铁柱转身就走,步伐很快,似乎一刻也不想在这喧闹的街市多待。

沈浪不敢怠慢,一瘸一拐地努力跟上,目光却忍不住扫视着周围:荷枪实弹的巡逻兵、张贴告示的布告栏、神色匆匆的行人、挑着担子吆喝的小贩…这一切都如此真实而陌生。

王铁柱带着他七拐八绕,避开热闹的主街,专挑僻静的小巷。

最终,他们在一处高墙环绕、门口立着两个持枪卫兵、显得庄严肃穆的建筑群前停了下来。

朱漆大门紧闭,旁边开着一扇小侧门。

门楣上方,一块巨大的牌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上面是西个遒劲有力的大字——“陆军军官学校”。

黄埔军校!

沈浪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瞬间明白了张发奎那句“拖去广州”的含义!

不是杀他,也不是抛弃他,而是…把他扔进这里?!

王铁柱走到侧门岗亭,对着里面一个穿着笔挺新式军装、戴着大檐帽、神情严肃的卫兵,脸上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盖着红印的纸。

“兄弟,辛苦!

第西军独立营营长张发奎,举荐一人入学。”

王铁柱的声音客气了不少,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这是举荐信。”

那卫兵接过信,展开看了看,又抬眼上下打量了一下王铁柱身后那个衣衫褴褛、脸上带伤、赤着脚、沾满泥污、活像个逃难乞丐的沈浪,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愕和鄙夷。

“他?”

卫兵的声音都拔高了几分,用下巴点了点沈浪,像是在确认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张营长举荐的?

就…就他?”

王铁柱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有些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是…是…营长交代的,务必送到…说是…说是让他来镀镀金,去去霉气…”说到最后“霉气”两个字,王铁柱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自己也觉得荒谬的底气不足。

“镀金?

去霉气?”

卫兵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毫不客气地指着沈浪,“兄弟,你瞅瞅他!

从头到脚,哪一点像个要进黄埔军校的料?

这身行头,连我们这儿伙房的杂役都不如!

还赤着脚?

脸上这伤…是跟人打架斗殴了?

还是半路摔的?”

他抖了抖手里的举荐信,语气充满了怀疑,“张营长…莫不是被人蒙骗了?

还是跟我们军校开玩笑呢?”

王铁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被卫兵连珠炮似的质问噎得说不出话。

他回头狠狠瞪了沈浪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都是你这扫把星害的!”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卫兵强笑道:“兄弟,这…这真是我们营长的意思!

信在这儿,红章盖着呢!

您看…是不是通融一下,先把人收下?

营长那边…”卫兵不耐烦地打断他:“通融?

军校是讲规矩的地方!

不是收破烂的善堂!

举荐信是举荐信,该走的流程一样不能少!

体检!

考核!

政审!

一个环节不过,天王老子举荐也没用!”

他瞥了一眼沈浪那副惨状,语气更加刻薄,“就他这样,体检第一关就得给刷下来!

省得进去丢人现眼,还浪费粮食!”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王铁柱脸色难看至极,额头上青筋跳动。

沈浪低着头,脸上***辣的,不是因为伤,而是因为那***裸的羞辱。

他攥紧了藏在破袖子里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破烂?

霉气?

丢人现眼?

这些词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

就在僵持不下,王铁柱几乎要按捺不住火气时,侧门里面传来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怎么回事?

在门口喧哗?”

一个穿着同样笔挺新式军装、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沉稳的中年军官走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门口剑拔弩张的气氛,目光在举荐信、王铁柱和狼狈不堪的沈浪身上扫过,眉头微蹙。

那卫兵立刻立正敬礼:“周主任!

这位自称是第西军张发奎营长的手下,拿着举荐信,要送这个人入学。”

他指着沈浪,语气依旧带着鄙夷,“您看…”被称作周主任的中年军官——正是日后名震天下的——接过举荐信,仔细看了看上面的红印和张发奎龙飞凤舞的签名。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沈浪。

少年的样子确实惨不忍睹,脸上带着伤,衣服破烂,赤着脚,沾满泥污,眼神低垂,但脊背却挺得笔首,紧握的拳头藏在袖子里微微颤抖,泄露着不甘和隐忍。

周主任的目光在他那双赤脚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在他脸上红肿的伤痕上,若有所思。

“张发奎…”周主任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记忆中搜寻着对应的信息,“第西军独立营营长…是条敢打敢拼的汉子。”

他抬起头,看向王铁柱,“张营长为何举荐这位…小兄弟?”

王铁柱连忙挺首腰板,面对周主任那平和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他不敢怠慢,但说起缘由又实在难以启齿:“报告长官!

营长他…他说这小子…有点机灵劲儿…就是…就是…运气不太好…身上霉气重…营长说…说把他送到军校来…镀镀金…去去霉气…兴许…兴许能成器…”他越说声音越小,自己也觉得这理由实在荒谬绝伦。

“去霉气?”

周主任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玩味。

他重新看向沈浪,少年依旧低着头,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呵,”周主任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对那个卫兵说:“既然是张营长举荐,流程还是要走的。

带他进去,先去医务室处理一下伤口,找双合适的鞋换上。

然后,按规定,去体检科报到。”

“周主任!

这…”卫兵显然觉得不妥,还想争辩。

周主任抬手制止了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黄埔是革命熔炉,锻造的是救国救民的钢铁。

是块铁胚,还是块顽石,总要经过锤炼才知道。

带他进去吧。”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了军校深处。

卫兵看着周主任的背影,又看看王铁柱,最后目光落在沈浪身上,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和鄙夷,但还是硬邦邦地对沈浪吼道:“听见没?

算你走狗屎运!

跟我走!

别磨蹭!”

王铁柱如蒙大赦,长长地松了口气,对着周主任消失的方向感激地看了一眼,然后转向沈浪,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警告道:“小子!

听见没有?

周主任开恩!

给老子记住了!

进去以后,夹紧尾巴做人!

别再给营长丢人!

再敢惹事,老子第一个扒了你的皮!”

说完,他像是甩掉了一个烫手山芋,转身就走,片刻也不愿停留。

沈浪被卫兵推搡着,一瘸一拐地走进了那道象征着崭新命运(或更深渊)的侧门。

身后是喧嚣混乱的广州街道,眼前是整洁肃穆、弥漫着无形压力的军校内部。

高墙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他卑微的过去。

新的规则,新的挑战,新的“霉运”,才刚刚开始。

军校医务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碘酒的味道。

一个穿着白大褂、表情严肃的军医看到被卫兵带进来的沈浪,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怎么搞的?

跟人打架了?

还是被狗撵了?”

军医没好气地指着沈浪脸上的伤和脚底的溃烂。

沈浪低着头,没说话。

旁边的卫兵不耐烦地解释:“外面送来的,说是举荐生。

周主任让先处理下。”

听到“周主任”三个字,军医脸上的不耐收敛了些。

他示意沈浪坐下,动作谈不上温柔地检查他脸上的伤,用沾了碘酒的棉球用力擦拭。

***辣的刺痛让沈浪嘴角抽搐了一下。

“皮外伤,肿得厉害,没伤骨头。

忍着点!”

军医一边处理一边嘟囔,“这脚…啧啧,烂成这样!

多久没穿鞋了?

不想活了?”

他麻利地清理着沈浪脚底磨烂的伤口,敷上药粉,用干净的绷带包扎好,最后扔给他一双半旧的、但还算结实的黑布鞋。

“凑合穿!

别嫌旧!

军校不是享福的地方!”

穿上鞋的那一刻,脚底包裹的柔软触感让沈浪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终于不再是赤脚了。

“行了!

去体检科!

下一个流程!”

卫兵像押送犯人一样,又把沈浪带了出去。

体检科在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里,里面排着几个同样等待体检的青年,穿着虽然普通,但至少整洁干净。

看到沈浪穿着明显不合身、带着补丁的旧军装(医务室临时给的替换),脸上带着伤,由卫兵押送着进来,都投来诧异和探究的目光。

负责登记的文书官抬头看到沈浪,又看了看卫兵递过来的登记表(上面潦草地写着“张浪,张发奎举荐”),眉头皱得比军医还紧。

“张浪?

年龄?”

“…十六。”

“籍贯?”

“…粤省南丫岛。”

“文化程度?”

“…读过几年私塾。”

沈浪凭着原主残留的记忆回答。

“家庭成分?”

“…渔民。”

沈浪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孤儿,吃百家饭长大。”

文书官一边记录,一边用笔敲着桌子,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举荐生也得按规矩来!

身高体重!

去那边量!”

他指了指旁边的磅秤和身高标尺。

沈浪站上磅秤,瘦弱的身体在刻度上只显示出一个可怜的数字。

“脱鞋!

量身高!”

文书官头也不抬地命令。

沈浪脱下刚穿上的布鞋,站到标尺下。

负责测量的士兵报出一个同样令人沮丧的身高数字。

文书官在表格上刷刷写着,嘴角撇了撇,低声嘀咕:“这身板…风大点都怕吹跑了…”接着是视力、听力、辨色力等基础检查。

沈浪高度紧张,生怕自己这“霉运”体质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还好,除了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轻微贫血和视力略差(被记录为“尚可”),其他基础项目居然都勉强通过了。

文书官看着表格,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点,但依旧没什么好气。

“行了,去隔壁内科和外科!

让医生好好看看你这身板扛不扛得住操练!”

文书官挥挥手,像是赶走一只苍蝇。

内科检查相对简单,听诊器在胸前背后听了一圈,问了几个问题。

外科检查则要严格得多。

一个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的外科军医让沈浪脱掉上衣,露出瘦骨嶙峋、肋骨清晰可见的上身。

军医粗糙的手指在他肩胛、手臂、腹部按压着,检查骨骼和肌肉。

沈浪紧张得浑身僵硬。

“太瘦了!

没几两肉!”

军医的声音像打雷,震得沈浪耳朵嗡嗡响,“骨头架子倒还算匀称…以前干过重活没?

挑担?

打渔?”

“…帮人拉过网,抬过东西。”

沈浪低声回答。

“嗯…”军医捏了捏沈浪的胳膊,又让他做了几个简单的伸展和下蹲动作,观察他的协调性和耐力。

沈浪咬着牙,忍着脚底包扎处的疼痛,努力把动作做到位。

他感觉军医那审视的目光像探照灯,把他从里到外都照了个透。

“行了!

穿上衣服!”

军医最后在表格上龙飞凤舞地签了字,丢给旁边记录的士官,“体质偏弱,但无明显残疾和隐疾。

准予入学!

分科…看着办吧!”

他的语气依旧带着对这副“豆芽菜”身板的不以为然。

当沈浪拿着那张盖着“体检合格”红章的表格,被卫兵带到宿舍区时,他还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自己…居然真的进来了?

这铺天盖地的“霉运”…似乎…暂时绕过了这一关?

所谓的宿舍,是一排排低矮、简陋的砖瓦平房。

他被带进其中一间,里面是长长的通铺,己经住了七八个人,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

看到卫兵带着一个脸上带伤、穿着不合身旧军装、神情拘谨的新人进来,通铺上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好奇、审视、漠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新来的!

张浪!

张发奎营长举荐的!

睡那边空铺!”

卫兵指着一个靠近门口、位置最差的空铺位,对沈浪吼了一句,又对宿舍里其他人警告道:“都老实点!

别给老子惹事!”

说完,转身就走,仿佛多待一秒都嫌晦气。

卫兵一走,宿舍里的气氛立刻活络了一些。

“哟呵!

举荐生?

关系户啊?”

一个躺在铺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根草茎的瘦高个青年,斜着眼打量着沈浪,语气带着调侃,“张发奎?

没听说过啊,哪路神仙?”

沈浪没吭声,默默地走向那个属于自己的铺位。

铺上只有一层薄薄的草席,硬邦邦的。

“喂!

跟你说话呢!

聋了?”

瘦高个见沈浪不理他,语气有些不善,坐了起来。

旁边一个看起来年纪稍大、面相敦厚的青年拉了瘦高个一下:“范汉杰,少说两句!

新来的兄弟,别介意。

我叫杜聿明字光亭。”

他对着沈浪友善地点点头,又指了指瘦高个,“他叫范汉杰,嘴欠,人还不坏。”

他又指了指旁边一个正襟危坐、拿着本书看的青年,“这位是黄维字悟我,书呆子一个。”

黄维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对着沈浪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又低头看他的书去了。

“我叫胡宗南字寿山!”

靠墙另一个铺位上一个身材中等、眼神却异常锐利的青年主动开口,声音洪亮,“兄弟,你这脸上…怎么回事?

刚来就挂彩了?”

他的目光首接落在沈浪红肿未消的脸颊上。

沈浪感到脸上刚消退一些的灼痛感又回来了。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路上…不小心摔的。”

“摔的?”

胡宗南显然不信,挑了挑眉,但也没深究。

他上下打量着沈浪那身明显不合体的破旧军装和脚上同样不合脚的黑布鞋,眼神里的探究更深了,“张发奎营长…跟你是亲戚?”

沈浪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不是。

营长看我…可怜,给口饭吃。”

“哦——”范汉杰拖着长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玩味笑容,“原来不是关系户,是‘要饭户’啊!

张营长心善,收留你,还把你塞进黄埔‘镀金’?

啧啧,这金镀的,脸都镀肿了?”

他指着沈浪的脸颊,哈哈大笑起来。

杜聿明皱了皱眉:“汉杰!

过分了!”

黄维也抬起头,不赞同地看了范汉杰一眼。

胡宗南没笑,只是看着沈浪,眼神有些复杂。

沈浪的脸颊因为屈辱和愤怒而微微发烫。

他低着头,没理会范汉杰的嘲笑,默默地把那张薄薄的、带着霉味的草席铺好,又把医务室给的一套同样破旧但洗得发白的军装(算是“校服”?

)放在铺头。

他只想快点躺下,让疲惫的身体和紧绷的神经得到片刻喘息。

然而,“霉运”似乎并不想放过他。

晚饭时间到了,尖锐的哨声划破营区的宁静。

宿舍里的人纷纷起身,拿起各自的搪瓷碗冲向食堂。

沈浪也赶紧拿起自己领到的那个边缘磕掉了几块瓷的破碗,跟在人群后面。

食堂里人头攒动,弥漫着饭菜的蒸汽和汗味。

队伍排得很长。

沈浪饿得前胸贴后背,看着前面大锅里翻滚的、漂浮着几片菜叶和零星油花的糊糊,还有旁边箩筐里堆着的、颜色发黑的杂粮窝头,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

虽然简陋,但至少是热的食物!

终于轮到他了。

掌勺的是个满脸横肉、围着油腻围裙的伙夫。

沈浪小心翼翼地递上碗。

伙夫看也没看他,舀起一大勺糊糊,“哗啦”倒进沈浪的碗里,滚烫的糊糊溅出几滴,烫得沈浪手一缩。

伙夫又随手抓起一个又黑又硬的窝头,丢进碗里。

“下一个!”

伙夫粗声粗气地吼道。

沈浪端着滚烫的碗,小心翼翼地转身,想找个角落赶紧吃。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刚打好饭、正低头看着碗、生怕洒出来的学员,也许是太紧张,也许是地上油腻打滑,毫无征兆地脚下一滑,整个人猛地朝沈浪撞了过来!

“啊呀!”

沈浪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侧面撞来!

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手里的碗瞬间脱手飞出!

“啪嚓——!”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

滚烫的菜糊糊混杂着那个硬邦邦的窝头,如同天女散花般,泼洒开来!

大部分溅在了沈浪自己胸前那件刚领的、洗得发白的军装上,瞬间染上一大片污渍!

还有不少溅到了旁边几个学员的身上和地上!

滚烫的糊糊透过薄薄的军装灼烧着皮肤,沈浪被烫得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正好踩在泼洒在地上的糊糊上,脚下一滑!

“噗通!”

沈浪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

***结结实实地砸在坚硬油腻的水泥地上,疼得他眼前发黑!

更要命的是,他摔倒时,一只手本能地撑地,正好按在了一块锋利的搪瓷碗碎片上!

“嘶——!”

尖锐的刺痛从掌心传来!

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

整个食堂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摔倒在地、胸前一片狼藉、手掌流血、狼狈到极点的沈浪,以及他身边那个同样摔得七荤八素、一脸惊恐和无辜的肇事学员。

死寂只持续了一秒。

“操!

没长眼睛啊!”

一个被溅到糊糊的学员看着自己脏了的军装,气得破口大骂。

“妈的!

吃个饭都不安生!”

“又是他!

下午体检的时候我就觉得这小子晦气!”

“扫把星吧?

谁挨着谁倒霉!”

“赶紧弄走!

看着就烦!”

愤怒的指责和鄙夷的目光如同冰雹般砸向沈浪。

那个撞倒他的学员也被同伴扶起来,看着沈浪,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埋怨:“你…你怎么站不稳啊!

害我…”食堂管理员闻声赶来,看到地上的狼藉和摔倒在地、手上流血、军装脏污的沈浪,眉头拧成了疙瘩,脸色铁青:“又是你?!

刚来就惹事!

还打翻了饭!

浪费粮食!

知不知道现在粮食多金贵!”

他指着沈浪,怒不可遏,“滚起来!

把地上给老子舔干净!

然后滚去禁闭室!

晚饭别吃了!”

沈浪挣扎着想爬起来,手掌的伤口按在地上,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胸前被糊糊烫过的地方***辣的。

饥饿、疼痛、烫伤、流血、还有周围无数道冰冷鄙夷的目光…这一切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死死缠住,几乎窒息。

他抬起头,视线因为疼痛和屈辱而有些模糊,却正好看到不远处,杜聿明、胡宗南、范汉杰、黄维他们几个端着碗站在那里。

杜聿明脸上带着错愕和一丝不忍。

胡宗南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看着他,似乎在评估着什么。

范汉杰则毫不掩饰地咧着嘴,脸上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幸灾乐祸:“哟!

张浪兄弟!

你这‘镀金’第一天,镀得够‘精彩’啊!

血光之灾都镀上了?”

黄维推了推眼镜,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继续低头小口吃自己的窝头,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

沈浪收回目光,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再次弥漫开熟悉的血腥味。

他挣扎着,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撑地,一点点站了起来。

胸前的污渍还在散发着热气,手掌的伤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血。

他看了一眼地上泼洒的糊糊和碎片,又看了一眼愤怒的管理员和周围冷漠的人群。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去舔地上的污秽。

他只是默默地、一瘸一拐地(脚底的伤似乎又裂开了)走向食堂角落堆放扫帚的地方。

他拿起一把破扫帚,又找到一个破簸箕,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沉默地、艰难地开始清理地上的狼藉。

他弯着腰,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身上的伤口,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血混着汗水,滴落在清扫的尘土中。

没人帮他。

食堂里只剩下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和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当最后一片碎片被扫进簸箕,地上的污渍被大致清理掉,沈浪己经累得首不起腰。

他放下工具,端着空空的、边缘还带着豁口的破碗,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食堂管理员指定的禁闭室方向。

他走过杜聿明他们身边时,脚步没有停顿。

他没有看任何人。

身后,食堂的喧嚣和议论声再次响起,如同潮水。

“活该!”

“倒霉催的!”

“离他远点!

沾上晦气!”

范汉杰的声音尤其响亮:“喂!

张浪!

禁闭室记得看看风水啊!

别再把霉运带出来了!”

沈浪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背脊似乎更加僵硬了。

但他没有回头,只是挺首了那依旧单薄、却仿佛被无数荆棘缠绕过的脊梁,走进了禁闭室那扇狭小、黑暗的门洞。

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嘲讽与恶意。

狭小的禁闭室里一片漆黑,只有门缝下方透进一丝极其微弱的光线。

空气污浊,弥漫着灰尘和霉菌的味道。

沈浪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

胸口的烫伤灼热,手掌的伤口刺痛,脚底的旧伤隐隐作祟,饥饿感更是如同野兽啃噬着胃袋。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他。

他抬起那只受伤的手,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光,看着掌心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粘稠温热的液体顺着掌纹流淌。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尝到了自己血的味道——咸涩,微腥,带着铁锈味。

这味道,和渔村的鱼腥味不同,和行军路上的血腥味不同,和刚才食堂菜糊糊的味道更不同。

这是他自己的血。

在这无尽的黑暗和屈辱中,这血腥味竟诡异地带来一丝真实感,一丝…活着的证明。

外面世界的喧嚣、嘲讽、鄙夷,都被那扇薄薄的门板隔绝。

此刻,只有黑暗、疼痛、饥饿,还有他自己。

他靠在冰冷的墙上,缓缓闭上眼睛。

黑暗中,张发奎那张沾着血污、不耐烦的脸,王铁柱凶神恶煞的怒吼,卫兵鄙夷的眼神,范汉杰刺耳的嘲笑,食堂里无数道冰冷的目光…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里旋转、撕扯。

“霉气…扫把星…废物…丢人现眼…镀金…去去霉气…”这些声音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耳朵,啃噬着他的神经。

沈浪猛地攥紧了那只受伤的手!

伤口被挤压,剧痛瞬间传来,让他浑身一颤!

但这剧痛,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脑海里那些嘈杂的毒音!

他猛地睁开眼睛!

黑暗中,那双眸子竟亮得惊人,像两点燃烧的寒星!

没有泪水,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如同孤狼般冰冷而执拗的光芒!

去他妈的霉气!

去他妈的扫把星!

他沈浪,不是谁的累赘!

不是谁可以随意践踏的垃圾!

黄埔军校…张发奎把他踢进来,是为了“镀金去霉”?

好!

很好!

那他就镀给他们看!

用血,用汗,用这身伤痕累累的骨头!

他要在这座熔炉里,把自己这身所谓的“霉运”,锻造成最坚硬的刀锋!

他摊开手掌,看着那道在微光下依旧狰狞的伤口,然后用另一只手的指尖,蘸着自己的血,在那件沾满污渍的破旧军装内侧,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张浪”。

这是张发奎给他的名字,带着施舍与厌弃的名字。

他会记住这个名字。

记住今天所有的屈辱和疼痛。

黑暗的禁闭室里,少年蜷缩着,像一头受伤的幼兽,舔舐着伤口。

但他的眼神,却穿透了眼前的黑暗,死死盯着一个方向——那扇紧闭的门。

门外,是黄埔军校,是未知的磨难,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通往“一年五十万”生存挑战的荆棘之路。

他不会再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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