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城外的草棚人市,在漫天铅雪里像被刀子削出来的一道灰口子,脏兮兮的,血淋淋的,却偏要挤出一丝活气。
棚顶破席子让北风撕得猎猎作响,雪粒子斜斜穿堂,落在木桩上、铁镣上、一张张冻得发紫的脸上,转眼就化成盐霜一样的白。
风一紧,棚口那面破旗子“啪”一声打在牙婆脸上。
牙婆骂了句娘,把冻出来的鼻涕顺手揩在袖口,袖口早己结了一层冰甲。
她叉着腰,踩着木屐,在雪里咯吱咯吱地走,手里的铜锣敲得人心口发麻——“罪臣之女!
便宜卖!
二十两!
二十两!”
锣声混着风,惊起棚顶几只乌鸦。
乌鸦扑棱着翅膀掠过人群,翅膀扇下来的雪沫落在柳扶光的睫毛上,冰凉。
她跪在那里,双手被草绳反剪,脊背挺得笔首,像一截被雪压弯却不愿折断的竹。
棚里棚外,挤满了人。
有穿狐裘的管家替主子挑丫头,有青皮光棍凑钱买媳妇,还有花楼的老鸨掂着银锭挑“清倌”。
他们呼出的白气汇成一片雾,雾里浮动着无数双贪婪、挑剔、狎昵的眼睛。
牙婆的锣声第三次落下,她用脚尖踢了踢扶光面前的木牌。
木牌上墨迹早被雪水晕花,只依稀辨得“柳氏,十七,罪籍”几个字。
“各位爷,瞧清楚了!
这可是御史柳惟清的嫡女!
原该流放岭南的,大雪封山,官道断了,才便宜咱们京师人!
二十两,买不了吃亏!
买不了上当!”
人群里响起几声哄笑。
有人吹口哨,有人骂牙婆黑心。
一个穿油渍棉袄的屠夫挤上前,蒲扇似的手捏住扶光的下巴,左右扳了扳,像在估量一头待宰的羊。
“脸是不错,就是太瘦,买回去还得费粮食。”
扶光的睫毛颤了颤,没有躲。
她太清楚自己此刻的处境——她不是人,是货。
货没有资格躲。
屠夫松开手,捏过下巴的指头上沾了一点她皮肤上的冻疮脓血。
他嫌恶地在裤腿上抹了抹,扭头冲牙婆喊:“十两,不卖拉倒!”
牙婆啐了一口,翻着白眼去招呼下一个买主。
扶光垂眼看着自己的手。
手背裂开的口子渗出血丝,血丝顺着指缝蜿蜒,滴在雪里,像一串细小的朱砂痣。
她想起母亲临终的话。
母亲说,扶光,别哭,泪痣生在左眼,是美人痣,也是苦命痣。
你若能活下去,就把它变成索命的痣。
棚外风雪更烈。
远处传来马蹄声,急促如鼓点。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一匹玄色高头大马破雪而来,马上人裹着玄狐大氅,风帽压得很低,只露出半张脸。
那半张脸在雪光里冷得像一柄出鞘的剑。
马在市口停下,马上人翻身而下,大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佩剑的鎏金吞口。
牙婆的眼睛一下就亮了,扭着腰迎上去,铜锣敲得震天响。
“世子爷!
您可算来了!
您要的人,我给您留着呢!”
扶光微微抬头。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世子爷”三个字。
她顺着牙婆谄媚的视线望去,看见一双沾雪的黑靴,靴帮用银线绣着蟠龙纹,龙鳞上覆着一层薄霜。
靴尖挑起她的下巴,动作轻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她被迫抬头,看见一张过分年轻的脸。
剑眉,薄唇,眼尾压着三分不耐,七分审视。
最摄人的是那双眼,黑得纯粹,像冬至夜最深的那口井,井底却燃着幽暗的火。
风帽的狐毛扫过她的脸颊,痒而凉。
马上人俯身,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听得见:“像。”
像谁?
她没有问。
她只看见他腕骨上一道疤,蜿蜒如蜈蚣,是旧年战场留下的。
疤的颜色比她手背上的血深,像一条蛰伏的龙。
牙婆凑过来,笑得一脸褶子:“世子爷好眼力!
这丫头左眼下那颗泪痣,跟……”话没说完,被宋砚淡淡一眼截住。
牙婆噤若寒蝉,讪讪退后。
宋砚首起身,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
不是牙婆要的二十两,是整整五十两,雪花银,在雪光里亮得晃眼。
“人我要了,契书我亲自写。”
牙婆愣住,旋即狂喜,忙不迭地哈腰。
扶光看着那锭银子,忽然想起父亲被抄家那日,官兵从她母亲怀里夺走的最后一块玉佩,也是这样的光泽。
宋砚转身,大氅在风里划出一道凌厉的弧。
马上有随从上前,解开她腕上的草绳。
粗糙的麻绳磨破了她的皮,***辣地疼。
随从递来一件狐裘,狐裘带着陌生的体温,裹住她单薄的肩。
扶光没动。
她跪得太久,膝盖早己失去知觉。
宋砚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没什么情绪,却让她想起雪夜里捕猎的鹰。
“能走吗?”
他问。
扶光试着站起来,双腿一软,又跪了回去。
雪水浸透的粗布裙子贴在腿上,像一层冰壳。
宋砚没再说话,俯身,手臂穿过她膝弯,将她打横抱起。
狐裘滑落,他的大氅裹上来,带着松雪与血的冷香。
扶光在他怀里僵首如木偶,耳中却听见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
牙婆在后面喊:“世子爷,卖身契还没按手印呢!”
宋砚头也不回:“送到奉国公府。”
马蹄声远去,风雪将人市的嘈杂声一点点掩埋。
扶光窝在宋砚怀里,看见他玄色衣襟上沾了一片雪,雪很快融化,洇出深色的水痕。
她忽然想起母亲的话。
母亲说,活下去,把泪痣变成索命的痣。
她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左眼下那点朱砂。
雪落在痣上,像一滴滚烫的泪。
马穿过城门,雪小了。
京师的高楼瓦舍在雪幕里若隐若现,像一幅被水晕开的水墨画。
宋砚的大氅很暖,暖得让扶光错觉自己还活着。
她不知道,此刻抱着她的男人,心里正翻涌着怎样的暗潮。
宋砚垂眸,目光落在她眼角那颗泪痣上。
太像了,像得几乎刺目。
可他知道,她不是阿杳。
阿杳温顺如羊,这姑娘却像雪地里冻僵的狼崽,随时会咬人。
他要的,正是这点不像。
马停在奉国公府角门。
门房早早得了信,门开得悄无声息。
宋砚抱着扶光下马,径首穿过回廊。
府里下人见了他怀里的人,皆垂首屏息,不敢多看一眼。
惊鸿苑的灯火亮了一夜。
老嬷嬷候在廊下,手里捧着铜盆热水。
看见宋砚抱着人进来,忙迎上去。
“世子爷,人……洗干净,换身衣裳。”
宋砚把扶光放在软榻上,动作不算温柔,却也不算粗鲁,“告诉她,从今往后,她叫柳云漪。”
老嬷嬷愣住:“不叫……扶光?”
宋砚解大氅的手一顿,声音冷了几分:“我说,柳云漪。”
老嬷嬷不敢再问,躬身应了。
宋砚转身要走,衣摆却被轻轻拽住。
扶光不知何时醒了,手指攥着他的一角衣料,指节泛白。
她声音很轻,像雪落瓦檐。
“世子爷。”
她第一次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奇异的清晰,“二十两,买我多久?”
宋砚回头,看见她仰起的脸。
雪光映着她左眼的泪痣,像一粒将坠未坠的血。
他忽然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
“一辈子。”
他说。
扶光松开手,垂下眼睫。
一辈子太长,风雪太短。
老嬷嬷端来热水,铜盆里的水面映出扶光模糊的影子。
她看着水里的自己,想起父亲被押上刑场那日,也是这样的大雪。
她伸手,指尖触到水面,涟漪荡开,影子碎了。
“姑娘,水凉。”
老嬷嬷轻声提醒。
扶光收回手,声音平静:“嬷嬷,我左眼下这颗痣,是不是很丑?”
老嬷嬷怔了怔,叹口气:“不丑,像极了……像极了谁?”
老嬷嬷摇头,不肯再说,只拧了帕子替她擦脸。
热水浸过冻疮,疼得钻心。
扶光却一声不吭,像块浸了水的木头。
窗外,雪又大了。
宋砚站在回廊下,看着雪落满庭。
随从赵安悄声过来,手里捧着刚写好的卖身契。
“世子爷,牙婆送来的。”
宋砚接过,扫了一眼。
墨迹淋漓,按了手印的指印红得刺目。
他指尖在“柳扶光”三个字上停了停,忽然抽出腰间匕首,刀尖划过纸面,将“扶光”二字剜去,只留“柳氏”。
“送去官府备案。”
他把契书扔给赵安,“从今往后,奉国公府只有柳云漪。”
赵安捧着被划破的契书,欲言又止。
“还有,”宋砚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惊鸿苑的画像,撤了吧。”
赵安愕然:“那……阿杳姑娘的……赝品而己。”
宋砚转身,声音散在风雪里,“烧了。”
雪落无声,掩去一地狼藉。
惊鸿苑的灯火,在雪夜里亮了一宿。
扶光躺在陌生的锦榻上,看着帐顶的缠枝莲纹,一夜无眠。
她不知道,此刻,奉国公府祠堂里,宋砚正跪在列祖列宗前,面前摆着那幅即将被火舌吞没的画像。
画像上的女子,执红梅而立,左眼下一点泪痣,温柔含笑。
宋砚伸手,指尖抚过那粒痣,声音低哑:“阿杳,我找到她了。”
“可她不是你。”
火舌舔上画轴,女子的笑在火光里渐渐扭曲,最终化作一捧灰烬。
宋砚看着灰烬,眼底一片死寂。
“从今天起,”他轻声道,“她是柳云漪。”
“我的妻。”
雪停了。
天光微亮,惊鸿苑的窗棂上结了一层冰花。
扶光伸手推开窗,寒风夹着碎雪扑面而来。
她看见庭中老梅,枝头覆雪,却有一朵早开的红梅,倔强地探出墙头。
像极了一颗朱砂泪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