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借宿人间的七年
学校在一座废弃厂房里,窗子高得够不着天。
开学典礼上,校长说:“你们是被人间暂时托管的种子。”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托管,期限未知。
宿舍原是仓库,铁门一关像罐头。
二十张上下铺排成两列,中间只剩侧身过的缝。
夜里风从破玻璃灌进来,把蚊帐吹得鼓成白帆。
我上铺的女孩叫林妍,父母在国外,她每晚用 MP3 放周杰伦,《七里香》的前奏一响,全宿舍就安静得只剩呼吸。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声音也可以给人盖被子。
学校发饭票,白底红字:一餐两元。
我攒下晚饭票,换成零钱,买邮票给养母写信。
信里总说“很好”,把“很”字写裂,墨水晕成泪痕。
一个月后,饭票变薄,我的字也越来越小,像怕惊动谁似的。
十二月,宿舍暖气坏了。
夜里零下五度,我蜷成一团,仍抖得床板响。
林妍探下头,把她的羽绒被扔给我:“盖两层,别冻成冰棒。”
被子带着她的体温,我假装翻身,把泪蹭在枕套上。
第二天早操,她喷嚏连连,我偷偷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像没被动过。
我考年级第三,校长奖励一本《现代汉语词典》。
领奖台上,镁光灯一闪,我下意识闭眼——那光太亮,像井口突然打开。
回宿舍,我把词典包上书皮,写上“余多余财产”。
夜里林妍借去查单词,顺手在扉页画了一只小蝴蝶,翅膀上写着:stay alive。
放寒假,我坐绿皮火车回山。
车厢里挤满麻袋与鸡笼,我蹲在过道,看窗外雪片向后飞。
到家己是半夜,石棉瓦屋顶塌了一角,月光漏进来,像一条银蛇。
养母在灶台前熬药,弟弟坐在门槛啃鸡腿。
我把词典递过去,养母翻了翻,又合上:“能当饭吃?”
我笑笑,把词典放回书包,夹层里还夹着林妍画的那只蝴蝶。
年夜饭两菜一汤,汤是清水煮白菜。
弟弟吵着要烟花,养父咬牙买了三根“地老鼠”。
点燃后,火星在雪地里乱窜,像无处可去的灵魂。
我站在井边,看烟花熄灭,只剩焦黑的孔。
养母突然说:“你长高了,裤子又短。”
我低头,脚踝上的疤在火光里像一条干涸的河。
正月初三,井里浮上来一只塑料书包,粉白色,印着“Hello Kitty”。
我把它捞上来,里面空空的,只有一张被水泡皱的纸条:“如果有人捡到,请帮我告诉妈妈,我在学校里很好。”
落款是——林妍。
我愣住,原来世上还有人跟我一样,把“很好”当护身符。
我把纸条夹进词典,把书包挂在宿舍床头,像挂一面小小的旗。
西月,山洪暴发。
学校后山滑坡,厂房半面墙被冲垮。
我们被安置在体育馆。
夜里闪电劈开屋顶,雨水顺着钢梁往下淌。
我躺在防潮垫上,听林妍在黑暗里抽泣。
我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脉搏在我指尖乱撞。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都被借宿在人间,期限由天不由己。
暴雨后,宿舍爆发水痘。
我被隔离在旧音乐教室,窗户钉着木条。
夜里发烧,我梦见井口伸出一只塑料书包,拼命往上爬,却怎么也爬不上来。
醒来时,校医给我打点滴,我抓住她袖子问:“我会死吗?”
她笑:“小丫头,水痘不死人。”
我松手,却发现自己满掌冷汗。
六月期末,我拿到 800 元奖学金。
信封里除钞票,还有一张便签:“别让今天的穷,定义你明天的人生。”
落款是班主任。
我把 600 元寄回家,200 元留下买火车票。
信封被我折成小船,放进井里——它浮了一秒,还是沉了。
七年级最后一天,林妍被父母接走。
黑色轿车停在尘土飞扬的校门口,她探出车窗喊我:“写信!”
我点头,却清楚知道,有些告别没有邮编。
车尾灯消失后,我打开词典,蝴蝶翅膀上的字被汗晕开,变成模糊的水渍。
我合上词典,听见心底“咔哒”一声——借宿期满,房东换了锁。
暑假,我又回到半山坡。
井沿被雨水冲垮,露出黑黢黢的洞口。
我蹲在井边,点了一根火柴,火光坠下去,照亮井壁上一行歪歪扭扭的粉笔字:“多余,别怕,长大就能飞。”
那是我十三岁写的。
火柴熄灭,黑暗重新合上。
我摸摸脚踝的疤,第一次觉得它像一枚未出茧的蛹。
七年的借宿结束,我背着比来时更重的书包,书包里躺着林妍的塑料书包、蝴蝶便签、800 元奖学金剩下的硬币。
火车开动,山影后退,我小声说:“房东,谢谢你收留。”
铁轨发出铿锵回声,像在说:“下一站,还得多余自己找屋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