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蜷缩在天桥底下,劣质冲锋衣挡不住斜飘的雨水,裤脚早己湿透,黏在冻得发僵的脚踝上。
他盯着桥面上飞驰而过的汽车,车灯在雨幕里拉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光带,像极了他来深城这三个月里不断破灭的希望。
桥洞另一头传来窸窣声,是那个捡破烂的老太太又来整理她的“家当”。
林舟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点地方。
老太太佝偻着背,把淋湿的纸壳子往塑料布底下塞,嘴里念念有词:“明天准是个好天,太阳一晒就值钱了。”
林舟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口袋里只剩三个钢镚,是今天在工地搬完砖,包工头磨蹭了半天才给的饭钱。
早知道那包水泥会从脚手架上滑下来,砸烂工头新买的摩托车,他说什么也不会逞能去接——现在好了,工钱被扣光,还被当成故意破坏的刺头赶了出来。
“后生仔,吃口热的?”
老太太递过来半块用塑料袋裹着的红糖馒头,上面还带着牙印。
林舟喉头滚了滚,胃里的空响差点盖过雨声。
他摆摆手:“姨,您留着吧,我不饿。”
“揣着。”
老太太把馒头硬塞进他手里,“当年我儿子来深城,比你还瘦。
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咋挣钱?”
馒头带着点潮味,甜得发腻,林舟却吃得眼眶发烫。
他想起临走前娘塞给他的那沓皱巴巴的钱,想起爹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说的话:“城里不比乡下,受了委屈别硬扛,回家有口饭吃。”
他不能回家。
村东头的二傻子都知道,他林舟是揣着“当老板”的梦离开的。
现在灰溜溜回去,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雨小了些,桥面上的车渐渐少了。
林舟摸出藏在内衬口袋里的小本子,借着远处商铺透过来的光翻看着。
本子上记着他来深城后看到的各种“商机”:火车站旁的包子铺一早上能卖三百个;华强北的手机壳论斤称,摆在地摊上能翻十倍价;甚至连地铁口给人擦鞋的,一天也能挣几十块。
可商机归商机,他连启动的本钱都没有。
“吱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划破雨夜。
一辆黑色轿车在桥头猛地停下,紧接着车门被推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骂骂咧咧地冲出来,对着车轮子首跺脚。
“什么破地方!
这钉子是等着扎我车胎呢?”
男人的声音带着酒气,却掩不住气急败坏。
林舟探头望去,只见轿车右后轮瘪了下去,轮毂上还卡着块尖锐的金属片。
男人弯腰想换备胎,却发现后备箱的工具包不知什么时候被撬了,扳手钳子丢了一地,唯独少了卸轮胎的套筒。
“操!”
男人狠狠踹了下车门,掏出手机打了半天电话,最后烦躁地把手机揣回兜里——这鬼天气,又是深夜,修车公司根本没人接电话。
林舟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三个钢镚,又看了看自己磨得发亮的破皮鞋,一个念头像火星子似的蹿了出来。
他站起身,拍了拍老太太的胳膊:“姨,借您的小推车用用。”
不等老太太反应,林舟己经把堆在推车上的废品挪到一边,推着空车朝男人走过去。
雨水顺着他的额发往下滴,他却觉得浑身的血都在烧。
“老板,车坏了?”
林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哆嗦。
男人上下打量他一眼,满脸不耐烦:“你能修好?”
“套筒我没有,但我知道往前第三个路口有个修车铺,老板住后头,我去叫他来。”
林舟指着前方,“不过这雨太大,路不好走,您看……”男人皱了皱眉,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五十的:“快去快回。”
“不够。”
林舟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时手心全是汗,“那老板脾气倔,得给包烟才肯动地方。
而且您这车轮子陷在坑里了,得找几块砖垫着才能换,我顺便捎过来。”
男人愣了一下,大概没见过这么敢讨价还价的流浪汉。
他盯着林舟看了足足三秒,突然笑了:“行,再加五十。
要是半小时内人不到,一分钱没有。”
“二十分钟!”
林舟接过一百块,转身就往推车跑。
他把外套脱下来裹住钱,推着小推车在雨里狂奔。
第三个路口的修车铺果然黑着灯。
林舟也不管不顾,对着卷闸门就猛敲:“张师傅!
张师傅!
有急事!”
敲了足足五分钟,里头才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
门开了条缝,一个满脸胡茬的老头探出头:“敲魂呢?
大半夜的不睡觉!”
“张师傅,桥头有辆车爆胎了,老板急着走,给五十块辛苦费,还让我给您带包红塔山。”
林舟喘着气,从兜里摸出刚才留的五十块递过去,“我多跑几趟,您受累。”
老头眼睛亮了亮,接过钱转身就找工具。
林舟趁机在铺子角落捡了几块砖头,往推车上一扔:“我先过去垫着,您快点!”
等林舟推着车回到桥头,男人正站在车边打电话。
看见他回来,挂了电话挑眉:“人呢?”
“马上到,我先把砖垫上。”
林舟手脚麻利地把砖头塞进车轮底下,又帮着清理轮胎上的碎玻璃。
他干过三个月工地,这点力气活还是有的。
没过十分钟,张师傅就骑着三轮车赶来了。
换轮胎的时候,男人接了个电话,语气恭敬得不行:“王总,您放心,我马上就到,就耽误了十分钟……是是是,合同我都带着呢。”
挂了电话,男人看林舟的眼神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他掏出烟盒递过来一根,林舟摆摆手说不会抽。
“你叫什么?”
男人问。
“林舟。”
“哪个林?
哪个舟?”
“森林的林,轻舟的舟。”
男人点点头,等张师傅换好轮胎,又从钱包里抽出两张一百的递给林舟:“这是赏你的。
刚才那合同,签成了能赚五十万,你这十分钟,值。”
林舟愣住了。
他原本以为能挣一百块就顶天了,没想到……“拿着。”
男人把钱塞进他手里,“深城这地方,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你小子脑子转得快,比那些蹲在路边等活的机灵多了。”
车开走的时候,溅起的水花打在林舟裤腿上,他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手里的三百块钱被体温焐得发烫,他突然想起爹说过的话:“脑子是个好东西,就看你会不会用。”
回到桥洞,林舟把一百块塞给老太太:“姨,谢谢您的推车和馒头。”
老太太捏着钱,手都在抖:“你这后生……咋挣这么多?”
“运气好。”
林舟笑了,这是他来深城三个月,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那天晚上,林舟没再睡桥洞。
他找了个网吧,开了通宵,把小本子上记的那些商机一个个划掉,又一个个重新写。
他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标,突然明白过来:商机从来不是等来的,是像刚才那样,在别人的麻烦里找出来的。
凌晨五点,天蒙蒙亮。
林舟走出网吧,买了西个肉包子,蹲在路边狼吞虎咽。
他看着第一批挤上早班车的人,看着早餐摊升起的热气,看着清洁工扫地时扬起的灰尘,突然觉得这座冰冷的城市,好像有了点温度。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又看了看自己磨破的皮鞋,心里那个“当老板”的梦,第一次变得具体起来——不是开个大公司,不是住大房子,而是先让自己有双像样的鞋,能踏踏实实站在这片土地上。
吃完包子,林舟找了个公共厕所洗了把脸。
镜子里的自己,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胡茬,但眼睛里的光,却亮得惊人。
他把剩下的钱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内衬口袋,然后朝着劳务市场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卖力气了。
路过一个垃圾桶时,林舟停下脚步。
里面有个被扔掉的硬纸壳,上面印着某商场的促销广告,日期是三天后。
他弯腰捡起来,仔细看了看,嘴角又开始发痒——广告上写着“满千减百”,但小字标注着“特价商品不参与”。
林舟把纸壳子抚平,塞进怀里。
他想起劳务市场门口那些蹲活的工人,想起他们每次领了工资,都要去商场给家里人买东西,却总被那些花花绿绿的促销规则绕晕。
一个新的念头,正在他脑子里发芽。
深城的太阳终于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在湿漉漉的马路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林舟踩着自己的破皮鞋,一步一步往前走,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他不知道这条路能走多远,但他知道,从那个暴雨的午夜开始,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三个月后,华强北的巷子里多了个奇怪的摊位。
摊主是个穿干净夹克的年轻人,不像别人那样吆喝,只是举着块纸板,上面写着“免费算折扣”。
纸板旁边摆着个旧计算器,谁要是拿着商场的广告来问,他三两下就能算出最划算的买法,偶尔还会提醒一句“三楼的袜子买三送一,比二楼的特价还便宜两块”。
没人知道这个叫林舟的年轻人,每天收摊后会去网吧查各个商场的促销信息,把那些弯弯绕绕的规则拆解成简单的公式记在本子上。
更没人知道,他靠帮人算折扣攒下的第一笔钱,是用那个暴雨夜挣来的三百块做本钱,在批发市场批了五十双袜子,蹲在商场门口卖给那些被他算明白折扣的顾客——因为他发现,很多人算完才知道自己其实用不上那么多折扣额度,顺手买双袜子凑单最划算。
五十双袜子,三天就卖完了。
林舟用赚来的钱又批了一百双,还加了些鞋垫和钥匙扣。
他的摊位渐渐有了名气,有人甚至专门来找他问哪个商场的电饭煲最划算,哪个牌子的洗衣粉正在搞活动。
这天收摊时,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在他摊位前站了很久。
等客人都走了,男人才开口:“我是惠民超市的采购,姓赵。
我看你这脑子挺灵的,有没有兴趣来我们超市做促销策划?”
林舟正在数钱的手顿了顿。
他抬起头,看见夕阳把男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就像当初自己在暴雨里看到的光带。
这一次,他知道,这条光带不会再消失了。
他把最后一枚硬币塞进钱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赵经理,策划我可能不太懂,但我知道怎么让顾客觉得占便宜。
要是您信得过,我能不能先试试?”
男人笑了,和那个暴雨夜的车主笑得很像:“深城这地方,不就是给想试的人试的吗?”
林舟跟着赵经理往超市走的时候,路过天桥。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桥洞底下己经换了新的流浪者,老太太不知去了哪里。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袋,沉甸甸的,硌得慌,却让人踏实。
晚风里飘着烤串的香味,霓虹初上,把深城的夜空染得五光十色。
林舟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新皮鞋,是昨天刚买的,一百二十八块,真皮的。
他想起三个月前那双磨得发亮的破皮鞋,突然觉得,原来从一无所有到站稳脚跟,也不过是一场雨的距离。
当然,那时的林舟还不知道,这场雨只是他人生的开始。
往后的十几年里,他会遇到更大的风暴,更险的暗礁,但每当他站在风口浪尖上,总会想起那个暴雨夜的天桥,想起那个揣着三个钢镚却敢讨价还价的自己——商机从来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而是藏在麻烦里的糖,就看你有没有本事,在别人抱怨的时候,笑着把它挖出来。
超市的灯光亮得晃眼,赵经理正指着货架上滞销的饼干问他有什么办法。
林舟看着那些印着“买二送一”却依旧无人问津的饼干,突然笑了。
他想起自己卖袜子时总结的规律,指着包装上的生产日期说:“赵经理,咱们别搞买二送一了,改成‘第二件半价’试试。
再把保质期只剩一个月的挑出来,绑上一包小薯片,就说‘临期特惠,加量不加价’。”
赵经理皱眉:“临期的谁要啊?”
“打工的年轻人要。”
林舟很肯定,“他们不在乎还有多久过期,只在乎现在是不是真的便宜。
您信我,三天,这些饼干准卖光。”
三天后,惠民超市的饼干货架果然空了。
赵经理拿着销售报表,看着上面翻了五倍的数字,第一次对这个穿新皮鞋的年轻人刮目相看。
他不知道,这个看似简单的促销方案,是林舟蹲在超市门口三天,看了几百个顾客的购物篮,听了几十句抱怨才想出来的——有人说“买二送一吃不完”,有人说“临期的不敢买但要是便宜点就好了”,还有人说“光买饼干太干,要是送点小零食就好了”。
而林舟做的,不过是把这些抱怨,变成了一个个能赚钱的法子。
月底发工资的时候,林舟拿到了三千块。
他先去给老太太买了床新棉被,托以前桥洞附近的流浪汉转交,然后给自己租了个带窗户的单间,不再住网吧。
剩下的钱,他一分没动,锁在新买的铁皮柜里。
他知道,这三千块不是终点,只是下一个商机的起点。
深城的霓虹还在闪烁,像无数双等待被发现的眼睛,而他的故事,才刚刚翻开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