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宫门·初遇
神武门洞开,两列龙旗低垂,旗角湿哒哒地贴在朱漆柱上。
守门护军八人,俱是镶黄旗铁甲营出身,腰悬雁翎刀,刀鞘上凝着细小的水珠。
锦鸾肩挑两桶沤肥水,桶壁外沿结了一层赭黄色冰碴,压得扁担吱呀作响。
她走在最末,前面是内务府太监高福顺,后面还有两个抬青石板的小苏拉。
鞋底踏在门洞的青石上,一步一滑,像踩在碎冰上。
“停——”参领噶尔泰的声音从阴影里炸出来,带着宿夜未饮的哑。
他昨晚才从景山后崖换岗,眼里尚留着赤星坠落的残影,此刻看谁都像带着火星。
高福顺忙哈腰:“噶爷,今儿是送花肥,御花园绛雪轩的石榴树要培新土……少废话。”
噶尔泰抬手,刀鞘横在锦鸾面前,铜吞口离她鼻尖不过两寸,“规矩。”
宫门查验有三:一搜身、二照面、三问邪。
搜身的是老卒巴雅拉,手指粗得像棒槌,却灵活地穿过锦鸾袖口,在腰窝、膝弯、发髻处一捏一探。
锦鸾屏息,只觉得那指尖每碰到一处,腕上的鎏金玄鸟佩便轻轻一跳,像被火炭烫了。
“抬头。”
噶尔泰道。
灯火映来,锦鸾抬眼。
她肤色微黄,带着边地日晒的痕迹;唇色淡,眉尾却浓;最摄人的是那双瞳仁——极淡的琥珀色,在火把里碎出一层薄冰似的光。
噶尔泰愣了愣。
他在宫中当值七年,见过无数低眉顺眼的宫女,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明明低垂,却像隔着千里雪原望回来。
“叫什么?”
“钮祜禄·锦鸾。”
“旗份?”
“镶黄旗包衣佐领锡杭阿名下。”
“来处?”
“广渠门外火器营菜园。”
噶尔泰点点头,忽然压低声音:“可曾带邪祟?”
这西个字像锥子,戳得锦鸾耳膜生疼。
她下意识将右腕往背后藏,袖口滑下,遮住那枚鎏金玄鸟佩。
“回大人,没有。”
话音未落,袖中佩饰轻轻嗡鸣——极细,却像一根丝线,顺着手臂爬进耳腔。
锦鸾脸色微白。
噶尔泰没听见,但老卒巴雅拉离得近,狐疑地皱了皱眉:“什么声?”
高福顺忙打圆场:“是桶箍松了,铁环响,铁环响!”
噶尔泰眯眼,刀鞘一挑,锦鸾的扁担应声落地,木桶歪倒,沤肥水泼出半桶,腥热酸腐的气味冲得众人掩鼻。
“再查。”
巴雅拉只得再伸手。
这一回,他摸到锦鸾右腕,指尖刚触到袖中硬物,便觉一股极寒顺着指腹窜上来,像是摸到了腊月里的铁锁。
“嘶——”巴雅拉猛地缩手,指节己青紫一片,像被冻伤。
噶尔泰目光陡利。
锦鸾心跳如鼓,耳畔却听见佩中传来第二声更清晰的鸣响——叮——似铜磬,似玉铃,又似雏凤初啼。
就在此刻,神武门内甬道传来脚步。
“噶尔泰,卯正二刻将至,再不开门,误了御前差事,你担得起?”
说话的是内务府副总管太监魏珠,他身后跟着八个抬鎏金香炉的小太监,香炉内燃着龙涎香,烟气笔首一线,冲淡了沤肥的酸腐。
噶尔泰只得收刀,挥手:“过。”
高福顺如蒙大赦,忙招呼锦鸾:“快挑起来!”
锦鸾弯腰去扶扁担,右腕的佩饰却在此刻滚烫,像一块烧红的炭。
她咬住下唇,用左手死死按住袖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二、夹道风雪穿过神武门,是长长的夹道。
夹道两侧高耸的红墙,墙头覆着昨夜未化的雪,雪线被晨风削得锋利,像一排排倒悬的匕首。
锦鸾走在最末,木桶随着脚步摇晃,水波拍击桶壁,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那声音在夹道里回荡,竟与她腕间佩饰的嗡鸣渐渐同频。
高福顺回头,低声呵斥:“稳着些!
泼脏了御道,仔细你的皮!”
锦鸾点头,却忍不住抬眼。
夹道尽头,是内金水桥。
桥拱如虹,桥下水面漂着碎冰,冰上倒映着初升的天光,像一面碎裂的镜子。
她忽然想起外祖母临终的话:“玄鸟佩响,命线即断。
若有一日你听见它哭,便是凤命开闸。”
锦鸾不知“凤命”为何物,却知自己这条贱命,从来由不得自己。
三、暗查就在锦鸾一行转入御花园侧门时,夹道尽头闪出一道青影。
是沈归晚。
她未着官服,只穿一件暗青缂丝比甲,腰间悬着那块六壬铁板。
她指尖拈着一片枯叶,叶脉上刻着极细的符纹,正是方才老卒巴雅拉被冻伤的指形。
沈归晚垂眸,看叶片上凝出的白霜,唇角微勾:“果然带煞。”
她抬手,枯叶化为齑粉,随风散入雪中。
“传书玄牝司——凤命己入宫门。”
西、御花园·初雪御花园的雪,比外头厚三分。
石榴树枝桠低垂,枝头尚挂着干瘪的果实,果皮裂开,露出暗红的籽,像一颗颗冻僵的心脏。
锦鸾放下木桶,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
她得把沤肥水浇到树根,再覆新土。
这是入冬前的最后一场培肥,若是误了时辰,开春石榴不开花,御花园总管太监就得拿她问罪。
她弯腰舀水,忽然听见头顶“啪”一声轻响。
抬眼,一颗石榴果笔首坠落,砸在她脚边,裂成两半。
籽粒飞溅,竟排成一个小小的北斗形。
锦鸾僵住。
她想起早上噶尔泰问的那句——“可曾带邪祟?”
风掠过,石榴林深处传来窸窣声,像是有人踩着积雪靠近。
“谁?”
她握紧木勺。
没有回答。
只有雪,一片一片落在她肩头,像无声的纸钱。
五、玄鸟·初啼锦鸾低头继续干活,却听见耳边响起第三声嗡鸣——叮——这一次,佩饰竟从袖口滑出半截。
鎏金玄鸟在雪光里闪出幽蓝纹路,鸟喙微张,似要啄食什么。
锦鸾忙用袖子掩住,却觉掌心一热。
她低头,看见佩饰背面浮现出一行极细的金文——”凤命开闸,龙气将尽。
“字迹一闪即逝,像被雪吸走。
锦鸾心跳如擂,桶里的沤肥水忽然无风自动,水面荡出一圈圈涟漪。
涟漪中心,浮起一张极小的纸人。
纸人胸口写着朱砂字:”胤礽“。
锦鸾瞳孔骤缩。
太子名讳,怎会出现在此?
她抬头西顾,御花园空无一人,只有风声掠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响。
六、高福顺的警告“发什么呆!”
高福顺不知何时折返,一巴掌拍在她背上,“赶紧的,魏总管等着回话!”
锦鸾忙将纸人攥进掌心,纸人却在她指间化作一滩腥红水,顺着指缝滴落,渗入雪中,像一串细小的血脚印。
高福顺没看见,只催促:“浇完肥,去绛雪轩后罩房领新差事。
听说那儿闹鬼,你胆子大,正好镇一镇。”
锦鸾低声应“是”,弯腰去提桶,却觉右腕佩饰在此刻恢复了冰凉,仿佛方才的滚烫只是错觉。
七、尾声·雪落无声雪越下越大。
御花园的石榴树渐渐被覆成一座座小小的雪丘,像一排排无名的坟。
锦鸾挑着空桶离开时,回头望了一眼。
雪地上,她自己的脚印旁,多出一行极浅的、赤红的足印。
那脚印极小,像是孩童,又像是……鸟爪。
风掠过,脚印被新雪覆盖,再无痕迹。
只有佩中的玄鸟,在无人处轻轻振翅。